金求德回掃了趙慢熊一眼,冷冷地反駁道:“什麼叫我的機會,你不也是這麼想的麼?”
趙慢熊哈哈一笑,連忙擺手道:“停,打住,心照不宣,心照不宣,說出來就沒意思了嘛。”
“但這一切都是你的推論,你沒有任何證據。”金求德哼了一聲,把話題扯了回來,他猶豫了一下,喃喃地說到:“你說的話雖然很在理,但是……張浚這樣的人物也還是存在的啊。”
“不錯。但我們可以繼續推下去。如果袁崇煥只是愚蠢那自然是萬事皆休,但如果是奸佞的話……嘿嘿,昨天晚上我越想袁大人的開場白越有意思,用這個趙二姑娘的問題來起頭,真的是奧妙無窮啊。第一個好處就是能安全地試探大人的心理底線,他袁崇煥高舉着幫忙的名目,誰也不能說他德行有虧,這個你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昨天一開始所見也和你相同,但我晚上再仔細一想,發現他的深意還不僅止於此。”
“此話怎講?”
“你真的不明白麼?難道大人當時不是處在死地麼?”趙慢熊又緩緩地向前邁動腳步,金求德和他肩並肩的走在一起。果然不是白白想了一夜,另一張僞裝的幔布被趙慢熊輕輕地揭開,後面的景象逐漸地暴露了出來
“那天大人做出的反應非常激烈,但也是和議和劃清界限的唯一辦法了,不然以後議和的事情大白天下,我們大人因爲參與過這次討論,就必然百口莫辯。所以說當時大人如果不拂袖而去的話。袁崇煥就已經把大人綁上了他地議和戰車。而大人拿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上書彈劾袁崇煥,實際上是最有力的攻擊手段,因爲大人聲名在外,皇帝一定會調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我們大人的態度也就很明顯了。”
金求德反應也很快,他對這話大爲贊同:“嗯,經你這麼一說,大人的應對看似失誤。其實反倒是最合理的?”
“是的,顯然在大人心目中,他是把袁崇煥當作奸佞來應對的。但自古大奸大惡之徒,必是大智大勇之輩,如果我是袁崇煥地話,雖然百般試探,覺得大人似乎可以任意揉捏,但畢竟大人多年的勇名在外。不會一點兒也不提防的。這就還要用到趙二姑娘的問題……”
“你不用再說了,到了這個地步我要是還不明白那我就是白癡了。”金求德打斷了趙慢熊的話,他深吸了一口氣接着趙慢熊的推導說了下去:“如果我是袁崇煥,必定會在第一時間上表自參,用的藉口必定是言辭無狀、以致文武不和。如果是我來寫這封自參,內容必定是以痛悔不及的口氣說自己不該用趙二姑娘地問題激怒大人,但實際卻坐實了我家大人德行有虧的事實,這是其一。”
“說的好,其二呢?”
“其二,把議和的事情一筆帶過。讓人感覺我家大人是惱羞成怒、借題發揮。而這封自參必定走通政司、直達內閣,給人先入爲主的印象。以後大人鬧得越兇,越證明大人小肚雞腸,猶如滑稽小丑一般。”
“大善,其三呢?”
“其三。我家大人聖眷正隆,皇上雖然覺得大人小節有虧,但必然把這些東西都留中不發,有關議和的片言隻語自然不會傳出去,與袁崇煥的聲名無礙。可是皇上肯定也會想協調文武,而這個協調多半會從大人入手。到時候我家大人認也不妥、不認也不妥。因爲如果大人認了皇上的協調,那自然是袁崇煥說的不錯,我家大人是小肚雞腸、公報私仇;反之我家大人不認,那是削了皇上的面子,我家大人地形象只能加倍的不堪。”
“妙。其四呢?”
“其四?嗯,還有其四麼?”金求德皺着眉毛思索了一會兒。猛地一揚頭:“哦,對,雖然袁崇煥的奏章不會傳出去,但趙引弓的妹妹失節問題必然落入別人耳目,御史可以風聞奏事。本來要得到趙二姑娘的消息才能彈劾趙大人,但現在不同了,事情一旦鬧得沸沸揚揚,就需要趙大人反過來證明自己地妹妹並未有損門風了。”
“鞭闢入理!”趙慢熊大喝一聲,臉上掛滿了冷笑:“不錯,寧遠、覺華兩戰,覺華比寧遠風光太多了,趙引弓幾乎把袁崇煥的風頭都搶去了,這樣一鬧,趙大人含恨辭官,所有的功勞自然都是袁崇煥所有。此外……”
金求德截口說道:“此外那個趙引弓恨的必然是我家大人,而不是他袁崇煥。以前他大妹、父親的舊恨未去,此番辭官又添新仇,還不知道要怎麼向御史痛罵我家大人呢。”
“這也側面證明了他袁崇煥老謀深算。兩年前求親的事情搞糟了以後,大人讓我和吳公公商議如何應對趙引弓。就憑那位一根筋地趙引弓,我本來以爲他必會狂怒地攻訐大人,但事後竟然無聲無息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時任寧前道的袁崇煥把事情壓了下來,從而握住了大人的一個把柄。”
恩,那眼下如何是好。金求德搓了搓手,迭聲嘆息到:“你怎麼不跟着去覺華啊,如果你的推論成立地話,那大人就應該去見趙引弓,答應下他家的婚事。只要大家發現我家大人和趙大人早有婚約,袁崇煥所有地說辭都變成了自打嘴巴,存心混淆是非黑白,趙引弓也會因爲大人保住了他的官位而心存感激。”
“再跟趙引弓說說,把他擠兌住不要出去亂嚼舌頭,最好是允諾私下在禮部前爲他做證,這樣袁崇煥根本就不知道事情有變,還會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不錯。正是如此,趙兄弟深謀遠慮,我遠遠不及。”
趙慢熊笑了幾聲:“金兄過獎了,我本來絕對不會想這麼遠的,只是大人‘賣國’那兩個字說得太突兀了,昨夜我想了很久,認爲只有大人對袁崇煥作出這樣的判斷,那大人後面地一系列行動才變得有道理可循。今天我的一切推論。實際都是建立在大人對袁崇煥那個古怪的評語上的。”
金求德頓時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駭然出聲:“你說這都是大人的推論?”
“是的,是大人點醒的我,所以我們剛纔說的,大人肯定也都想到了。”
“大人第一次見袁崇煥,第一次和他說話,才聽了這麼幾句,就認定他是奸佞、將來會私下議和、會謀害主戰將士?你作爲事後諸葛亮還要想上一天一夜。而大人一瞬間就判斷出來了?”
趙慢熊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大人怎麼能從幾句話裡面得出這樣地結論,但我只知道大人喊出‘賣國’那兩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經給袁崇煥下了結論。”
“也就是說,如果袁崇煥如今天我們所想的這種套路自參了,那大人直覺一樣的判斷就沒有錯。”
“是啊,我們的大人,嘿嘿,除了去老張家那回以外,從廣寧開始,你見他做過一件沒有意義、沒有遠見的事情麼?”
金求德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沒有,大人一切的行動都是根據計算,就像這次在覺華的追擊戰,大人把他自己都算了進去,和軍心、士氣、還有能得到地利益相權衡。然後進行取捨……大人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他修在中島上的風車、就像他買來的鏜牀、就像所有那些被大人稱爲機器的東西,簡直不似人類,我跟隨大人越久,越看不透大人在想什麼。”
說話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金求德沉默地走着。憂心忡忡地想着自己的抱負,突然把趙慢熊一把拉住,揪着他蹲到草叢後面。
“前面好像是賀定遠和楊致遠?”
“肯定是。”
“他們在說什麼?聽着怎麼像男女之間的情話?”
“似乎是。”
“難道他們是?”
“也許是。”
“站在旁邊看的那個抱孩子女人好象是賀夫人啊,她竟然站在一旁看,天啊。”
“噓。你小聲點,我們趕緊走。要是被他們發現我們撞破這種事情,大家面子上都下不來臺。”
“好。”
……
動靜雖然輕微,但卻沒能逃脫賀定遠的眼睛,他疑惑地觀察了一會兒,轉身對楊致遠說:“那兩個人地背影,看着好像有點像金求德和趙慢熊啊。”
楊致遠也眯着眼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看着有點像,不過他們爲什麼不出來和我們打招呼呢?”
“難道他們是出來私會?”
賀定遠和楊致遠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震驚,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道:“他們是怕讓我們知道吧?”
“我就說嘛,大人的規矩把人都憋壞了。不過……現在明明來了那麼多女先生,他們兩個怎麼不去教師隊轉轉呢……”
一聲女音傳來:“都是同僚,你們兩個要把嘴管好。”
“是,嫂子。”
“哎呀,可真羅嗦啊。”
……
天啓六年二月十一日,
“邊軍入京?”
老營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騷動聲,長生島衆將都紛紛交頭接耳起來。黃石笑着把手中的聖旨高高舉起,展示給大家看。站在他身側地吳穆雖然盡力抑制臉上的得色,但嘴角仍不由自主地往上彎了起來。
今天早上聖旨到了長生島,爲了慶祝覺華斬首兩千五百具的空前大捷,天啓特賜救火、選鋒兩營入京的殊榮。這也是皇帝在向天下誇耀武功,不僅僅要向臣民展示一支威武邊軍,也含有震懾國內和四周潛在敵人的含義在內——諸位想給大明添亂的人看看清楚了,遼東地戰局日趨穩定。大明官軍已然重新奪回優勢,這支精銳部隊已經可以抽調出來作爲戰略機動部隊了,你們誰嫌命長儘管出來試試。
類似誇耀武功地行爲在正德朝後還沒有出現過,黃石品味着聖旨的含義,太內啓皇帝的得意之情溢於紙上。此戰覺華、關寧衆將也多有斬獲,更是其後銜尾追擊的主力。所以內閣
認爲後金不過如此,遼鎮精兵足用。
不過皇帝和內閣同樣也是謹慎地。他們並沒有規定具體的進京時間,朝廷地意思就是黃石趁現在戰局稍稍穩定,迅雷不及掩耳地進京誇耀一把武力,然後再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對付後金。
雖然黃石覺得這個設想有些孩子氣,可是一想到天啓那孩子般地年齡,他也對年輕皇帝的這份虛榮心感到釋然了。黃石已經把具體的報功名單呈上去了,天啓一概准許,因爲黃石的請功。他還特批章明河和章觀水兩人可以改回原姓,以後就是賈明河和蒲觀水了。
跟隨聖旨一起到達的是天津衛派出的水營,天啓皇帝特撥了二十萬兩內幣用作這次炫耀武力的經費,還說如果不夠可以再找他要。
從軍事角度來說,把兩營暫時抽調出遼南也不是完全不可行。蓋州光復後,遼南東江軍的警戒線再次大大前推,和後金政權之前地做法一樣,東江鎮左協也是虛防蓋州,只在城旁修了一個小堡壘,然後留了一百多警戒騎兵。
如果後金軍主力趁機大舉南下。等他們在蓋州儲備好糧食以後,估計黃石也從北京趕回來了。而如果後金只有部分軍隊通過復州,那他們未必能從磐石營及另外幾營東江軍手中討得好結果,何況東江軍還有主場之利。
自從張盤率領五十人收復旅順以來,選鋒營就是遼南東江軍的戰鬥部隊。歷史比黃石一手拉出來的救火營還要悠久。所以這次朝廷讓兩營入京,不但有平衡遼南派系的意思,同時也是向東江本部和右協隱隱暗示:朝廷絕對不會忘記毛文龍的開創之功,也不會忘記在遼東寬甸等地艱苦戰鬥的東江將士。
只是朝廷雖然知道選鋒營和黃石靠得很近——他們連軍旗都改了,黃石也根本沒打算隱瞞這點,但朝廷根本不知道黃石對選鋒營的控制到底有多麼強有力。
教導隊佔據了普通官兵的訓練時間。而他們的業餘生活則深受忠君愛國天主教的影響,受到廣大官兵喜愛地棋類、牌類和足球比賽也都在教會的控制之下。
由於這兩者夜以繼日的洗腦工作,選鋒營早已經被長生島體系徹底吞了下去,他們的家眷也都被黃石搬到了長生島一起吃食堂。選鋒營的幾位軍事領袖本來就根基很淺,所以也都從獨立地位被降低到賀定遠、金求德這樣地附屬武將了。而黃石分給他們的功勞也讓他們心滿意足。
從萬曆朝後期開始,皇室內庫收入大增。僅海稅一項就超過四百萬兩白銀,大約是國家正稅的兩倍。雖然天啓皇帝有些大手大腳,但內庫此時仍然充盈,所以黃石知道現在入京會是件美差,天子爲了體統肯定會大加賞賜。
兩營共有五千官兵,辛苦跑一趟京師爲皇上掙面子,每人怎麼也得賞十兩銀子吧,不然怎麼體現國家富強,那麼最少也能撈個幾萬兩白銀了。再加上其它零七八碎的賞賜,黃石相信能撈回幾年的軍餉來。其他軍官也都和黃石看法差不多,一個個紅光滿面只等着去北京發財。
東江鎮左協一年不過幾萬兩軍餉,想來其他各部指揮官肯定也希望能從中分一杯羹,黃石派人通知張攀他們協防復州,並宣佈所有協防復州的軍隊都會得到額外地軍餉。長久以來黃石一向是老大吃肉,手下怎麼也有口湯喝,這個好傳統絕對不能丟。
長生島緊急動員,選鋒營被調到了長生島,而磐石營則迅速前往復州接替他們的防區。張攀、尚可義兄弟接到黃石的命令後,也都興高采烈地準備向復州出兵了,黃石保證一定讓他們在復州吃好喝好,還會給他們士兵每人一份賞錢和新衣服。
就在遼南緊鑼密鼓準備進京爲天子炫耀武力的時候,皇帝收到了孫承宗的一份奏章。
“……文龍以孤劍臨豺狼之穴,飄泊於風濤波浪之中,力能結屬國,總離人,且屯且戰,以屢挫梟酋。且其志欲從臣之請,牽其尾,搗其巢。世人巽軟觀望惴惴於自守不能者,獨以爲可擒與,真足以激發天下英雄之義膽,頓令縮項斂足者慚死無地……”
這封奏章從毛文龍以二百兵起家開始,概述了他苦心開創東江鎮、收攏難民、控制朝鮮地功績,毛文龍這次統帥東江難民武裝直搗瀋陽,更是和遼西文武、關寧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篇奏章歷史上讓高第立刻倒臺了,但今天天啓看完後,卻把奏章翻回來又仔細搜索了一遍:“孫先生好像沒提到黃石啊,一個字都沒提到。”
說完後天啓緩緩把奏章合攏,輕輕放到了一邊,語氣裡也透出了些失望和遺憾:“孫先生似乎對黃石成見太深了,至於吾下旨讓邊軍進京一事,孫先生更是反對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