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的起因,還是和帝國體系有關。
陳景恪主張保護僱工權益,設立最低薪酬標準,讓百姓手中能有所盈餘。
“商業想要發展,就必須要讓百姓手中有錢。”
“百姓有了錢,才能消費才能去買東西,製造商品的人才能賺到錢。”
“製造商品的人手裡有了錢,就可以擴大生產,僱傭更多人幹活。”
“一般會接受僱傭的,都是失地的百姓。”
“他們有了一份兒穩定的工作能養家餬口,就不會鋌而走險,有利於社會穩定。”
“還有我一直強調的生產力,主動去研究需要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
“普通人是沒有能力去研究的,只有大商人才有能力。”
“他們手中有錢,爲了賺更多的錢,就必須去研究更先進的生產技術,生產更多的商品。”
朱元璋則有些頭大,他感覺自己明白了,可這和他以往學到的知識相悖啊。
所以民富則國強的概念才能實現。
如果帝國體系能夠構建完成,大明有的是辦法度過衰退期。
可在古代,朝廷缺少這樣的手段。
陳景恪很是欣慰,這小子學的不錯。
有人將之歸結于思想的差別。
最簡單最常用的辦法,國債。
“生產技術的提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還不一定就能有收穫。”
但在古人看來兩者就是相對的,至少在大多數時候是相對立的。
難道前人都錯了?
“你說的咱有些懂了,可朝廷的利益在哪裡?”
“但是百姓手裡有錢才能消費,錢從哪裡來?”
“富人整天穿金戴銀,對經濟的拉動效果也微乎其微。”
朱元璋更加疑惑:“對啊,這不是挺好的嗎?爲何還要多此一舉。”
“降低成本有兩個途徑,一是提高生產技術,降低商品的製作成本;二是壓縮僱工的薪酬。”
這纔是根本問題所在。
“工商業發展了,才能生產出更多的商品,才能給僱工發的起工資。”
“而壓縮僱工薪酬,是最簡單最直接最容易達成的。”
所以暫時沒必要說太多。
陳景恪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富民和強國,在現代人看來是相輔相成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大宗商品纔是經濟的大頭。”
“百姓手裡的錢再多,也不會進入國庫啊。”
“這對朝廷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朝廷不用法律確保僱工權益,恐怕大多數商人都會直接選擇這個辦法。”
朱雄英耐心的解釋道:“但是商人是要賺錢的,想要賺錢就要降低成本?”
“百姓手裡沒錢沒辦法消費,就會百業凋敝,我們的商業聯盟直接就崩潰了。”
“僱工拿到薪酬去消費,才能進一步刺激工商業發展。”
朱標緩緩頷首,說的很簡潔很直白,他也能聽明白其中的道理。
國庫沒錢就是沒錢,百姓手中有再多錢,朝廷調用不了也沒用。
“有地的人錢從地裡出,沒地的就給人做工。”
朱元璋不解的道:“那這和你設立僱工最低薪酬、確保他們權益有什麼關係?”
朱雄英接話道:“誰纔是消費的主力?百姓啊。”
朱標也不禁點頭,是這個道理啊。
現代科技發達,國家在需要的時候,有無數種辦法調用百姓手中的財富。
但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眼下說太多反而會增加他們的憂慮感。
“到時候僱工幹一天活,連肚子都填不飽,拿什麼去消費?”
“如果僱主不需要負責,他們就會變本加厲的壓榨殘害僱工……”
“而且百姓也保不住自己的錢財,最終所有錢都會流入商人手裡。”
藏富於民往往會養出一羣尾大不掉的豪門豪商,反過來掣肘朝廷。
不過資本並不會一直處在正向循環,也會有衰退期。
陳景恪卻以爲,更大的原因在於,古代朝廷缺少足夠的手段調用百姓手中的財富。
“而且做工也會有受傷甚至死亡的可能,誰來賠償?”
而加稅,往往會被官僚地主利用,成爲他們進一步壓榨百姓的手段。
讓真正貧窮的人更加活不下去,最終只能造反。
而且朱元璋說的事情也確實存在,財富是向少數人匯聚的。
財富兼併沒有辦法阻止。
直到陳景恪穿越前,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各國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延緩這個過程。
然後利用稅收,對財富進行二次分配,讓最底層的人有一口飯吃。
僅此而已了。
那麼多大佬都沒解決的事情,陳景恪自然也解決不了。
所以他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
“就算不這麼做,土地財富兼併也不會停止。”
“發展工商業,讓百姓手中有錢。然後讓錢流動起來,朝廷從這個過程中徵收到足夠的賦稅。”
“有了稅,朝廷就能做許多事情。”
“比如養活一支強大的,只效忠於朝廷的軍隊。”
說到這裡,陳景恪就沒有繼續再往下說。
但他的意思,大家都聽懂了。
掌握住刀把子,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朱雄英舔了舔嘴脣,說道:“都是韭菜而已,長的旺盛了纔好收割。”
話題到這裡差不多就結束了。
但陳景恪卻並不準備就這樣收場,他真正要表達的意思還沒有說出來,怎麼能結束呢。
“陛下、殿下,你們覺得我方纔那套推理邏輯對嗎?”
朱元璋愣了一下然後怒了,啥意思?
“老子都相信了,你別和咱說剛纔那一套是錯的啊。”
朱標也一臉疑惑,方纔的推理邏輯完全沒有問題啊。
朱雄英先是疑惑,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
“答案沒錯,但推理過程錯了。”
朱元璋更疑惑了,什麼意思?
朱標也很疑惑,推理過程就是有錢了才能更好的消費,才能促進商業的發展,纔有助於提高生產力。
答案就是給百姓鬆綁,讓百姓有錢能消費的起。
這個過程沒錯……不對。
想到這裡,他也恍然大悟,說道:“這是商人思維,一切以營利爲目的。”“朝廷作爲國家的統治者,不能只考慮利益,要承擔更大的責任,是否如此?”
陳景恪讚道:“殿下英明,正是如此。”
朱元璋也終於明白是什麼意思了,說道:“你小子是真會忽悠人,咱都被你給忽悠住了。”
“你就直接說吧,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陳景恪正色道:“正如殿下方纔所說,朝廷需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那麼爲什麼朝廷要承擔更大的責任,這個責任又是什麼?”
朱元璋眉頭緊皺,在他想來這不是一句廢話嗎。
朝廷就是朝廷,統治黎民蒼生,不就應該要承擔更大責任嗎?
朱標卻陷入了沉思,對啊,朝廷爲什麼要承擔更大的責任?
這個責任是誰賦予的?
現在官面上的說法是天賦皇權,大家都理所應當的認爲,這是天給的任務。
可朱標自己是不信這一套的,那麼沒有‘天’,這個責任是誰給的?
他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陳景恪曾經講過的大禹治水故事。
“契約論,百姓給國家繳納賦稅,換取朝廷的保護。”
朱雄英連連搖頭,接話道:“不對,至少不全對。”
“契約論雖然比天賦皇權先進,但也是一種片面的說法。”
“比如,沒有人希望死亡,百姓不會賦予國家殺死自己的權力。”
“可國家確實存在着死刑,這不符合人性的基本邏輯。”
“不過您能有這一番認識,已經很不錯了。”
朱標是最見不得這小子嘚瑟的,放在平日裡肯定會訓斥一頓。
今天卻沒有生氣,反而謙虛的求教道:
“你可有更好的解釋?”
朱雄英乾脆的道:“沒有,但我知道,不論是誰賦予了國家這樣的責任,我們都要將其做好,否則就是改朝換代。”
朱標點點頭,又將目光看向陳景恪,希望他能給出解答。
陳景恪依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
“之前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盛世盛世,什麼叫盛世,標準是什麼。”
朱元璋理所應當的道:“外無強敵,百姓安居樂業,吏治清明,可爲盛世。”
朱標的回答言簡意賅:“國泰民安。”
朱雄英的回答就霸氣多了:“萬國來朝,物產充足,百姓富足,可爲盛世。”
陳景恪回道:“殿下的回答言簡意賅,國泰民安可爲盛世。”
“那麼問題來了,國泰和民安,誰在先誰在後?”
不等他們回答,他就先自顧自的說道:“在朝廷來看,自然是國泰在前,民安只是實現國泰的途徑。”
“大家嘴上喊着國泰民安,實際上真正的目的就只有國泰。”
“只是因爲民安了國才能泰,所以纔會去追求民安,纔會將民安提高到很高的地位。”
“那麼,如果民不安也能實現國泰,又有幾個朝廷還會在乎民安?”
朱元璋面色陰沉,一句話都不說。
朱標嘴巴張了張,想要反駁,卻說不出一個字。
朱雄英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朱元璋才說道:“百姓更看重民安,只有國泰才能民安,所以他們才祈求國泰。”
“如果沒有國他們也能安,也就無所謂忠誠,是不是如此?”
陳景恪點點頭,說道:“每逢亂世,百姓都會自發的往安全的地方遷徙。”
“即便這個地方是異族建立的國家,對他們來說也無所謂。”
“甚至他們會用自己的力量,來武裝那個國家,用來攻打中原王朝。”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原因就是陛下方纔所說的。”
“所以我纔會一直強調‘華夏’這個概念,就是要告訴世人,我們是華夏後裔。”
“當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概念,就會生出族羣認同感。”
“以後再遇到異族入侵,他們纔會拿起武器保護自己的族羣。”
朱元璋露出深思之色,以前他以爲陳景恪強調華夏概念,是爲了大明的正統性。
現在看來,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果然,這個人從來都是走一步看十步。
當伱以爲看透他的計劃,往往會在不經意間給你驚喜。
朱標想的則是另外一層東西:“所以,朝廷和百姓的追求是有所不同的,是嗎?”
陳景恪頷首道:“準確的說,是帝王將相的追求和普通百姓不同。”
“百姓對盛世的要求只有吃飽穿暖,而帝王將相心目中的盛世,從來就是個人的文治武功。”
這話有點赤裸裸的打臉了。
不過在場的祖孫三人都沒有生氣,反而認真的傾聽。
“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忽略民安。”
“比如漢武帝,他打匈奴是因爲受不了這個屈辱,還是爲了保護百姓?”
“當然,也有可能是兩則兼有。”
“但以漢武帝的操作來看,定然是前者居多。”
祖孫三人皆點頭不已,看看史書上對漢武帝晚期的描寫就知道了。
完全是一副國家破敗民不聊生的亡國之相。
打匈奴沒錯,帝王將相獲得了文治武功,百姓得到了安寧,算是多贏的局面。
但後期的驕奢淫逸、窮兵黷武,就有大問題了。
“能在追求文治武功的同時兼顧民安的,就是大家讚頌的明君了,比如唐太宗。”
“他平均五年發動一次大型戰役,就是爲了讓將士們得到休息,讓民間有足夠的時間恢復生產。”
“他這麼做真的是出於愛民之心嗎?我不知道。”
“但從他那句‘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什麼端倪?
從亂世走出來的他,知道百姓過不好會造反。
所以纔會與民修養生息。
“可他是怎麼想的不重要,正所謂論跡不論心,我們只需要看他是怎麼做的。”
“他確實做到了兼顧國泰和民安,所以纔會被世人讚頌。”
“所以,在我看來,盛世就是國泰和民安達成平衡。”
祖孫三人不禁點頭,君王實現文治武功的追求,百姓獲得安寧,確實可以稱之爲盛世了。
陳景恪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一直在想辦法打壓儒家,但並不是因爲我反對它。”
“恰恰相反,我很支持儒家成爲顯學。”
“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們提出了大同世界。”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而這,也是我畢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