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咱當年也是個乞丐頭
陳景恪說道:“士紳是由獲得功名的讀書人形成的,更準確的說,是普通讀書人形成的。”
“唐朝時期,學問掌握在士族和大族手裡。”
“那時候的寒門,指的不是窮苦百姓,而是沒有獲得士族身份的地方大族。”
“真正的普通人,幾乎沒有機會讀書。”
“科舉錄取的,十有八九也都是大族子弟,鮮有真正的普通人。”
“等到宋朝建立,書院這種授課模式興起,私學全面興盛,學問開始普及……普通人才有書可讀。”
“又因爲黃巢和朱溫二人,將士族殺了個七七八八,留下了大片的權力空白。”
“爲科舉大興創造了條件,普通讀書人也能通過科舉做官。”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士紳羣體開始壯大。”
“並迅速和地方宗族勢力勾結在一起,掌握了縣以下的大權,讓朝廷的權力無法涉足。”
“王安石的變法,就有關於保甲制的內容。”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想過,以此打擊士紳宗族勢力。”
“但他的改革,在事實上將朝廷的手,伸向了鄉村。”
“此舉觸犯了士紳宗族的利益,這些人自然不願意,就帶頭抵制變法。”
“可以說,王安石變法失敗,他們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
朱雄英不禁點頭道:“原來如此,沒想到這裡面的牽扯,竟然如此之深。”
“那我們該怎麼辦?仿照唐朝時期,將大姓拆散混居?”
朱元璋搖搖頭,說道:“不行,若用此法,天下立即就會陷入大亂。”
以前學問掌握在士族手裡,百姓大多都大字不識一個,見識和能力都很有限。
在朝廷和士族聯合打擊下,根本就沒有反擊的機會。
現在不一樣,學問普及,民間到處都是讀書人。
士紳宗族勢力已經形成,再想將他們消滅,已經不可能。
朱雄英也頭疼不已,說道:“那怎麼辦?難道要重新設立鄉衙門?”
朱元璋卻笑了,說道:“對,就是重新設立鄉衙,用鄉官去掣肘士紳宗族。”
朱雄英卻並不看好:“士紳宗族勢力龐大,連朝廷的力量都無法深入。”
“一個衙門幾個官吏,能做得了什麼。”
朱元璋笑着反問道:“誰說朝廷的力量無法深入民間?”
“若無法深入,我們是如何將二十萬軍戶,安插在洛陽民間的?”
陳景恪解釋道:“朝廷是有實力插手的,但因爲缺少支撐點,這種干涉無法長久維持。”
“若設立鄉一級的衙門,就有了支撐點,朝廷就可以對鄉村保持持續影響力。”
朱雄英依然有些疑惑:“若鄉官與地方士紳宗族勾結在一起呢。”
“哈哈……”陳景恪笑着搖搖頭,說道:
“你以爲縣官就不和士紳勾結了嗎?可不照樣要聽朝廷的?”
“還記得剛纔我說的話嗎,權力來自於誰,就聽誰的。”
“他們的任免升遷都取決於朝廷,就必須要聽朝廷的。”
“即便與地方士紳勾結,他們也不敢不聽朝廷的。”
“而且,有了朝廷的支持,鄉官是處於主動位置的。”
“如果哪個地方的士紳宗族不聽話,鄉官就可以向上級求援,對他們進行毀滅性打擊。”
“所以就算是和士紳勾結,那也是以鄉官爲主。”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就能有效保證對地方的掌控。”
朱雄英眼睛一亮,高興的道:“我懂了,鄉官有朝廷支持,實力更強。”
“士紳宗族就要巴結他,而他必須聽朝廷的。”
“否則朝廷將他的官職罷免,他就一無所有了。”
“士紳宗族以他爲首,而他聽朝廷的。”
“也就意味着,朝廷可以通過鄉官,去管理士紳宗族。”
朱元璋插話道:“雖然不準確,但也差不多了。”
“鄉官存在的本身,就是在分士紳宗族的權力。”
朱雄英點點頭,又提出一個問題:“既然鄉官是在分士紳宗族的權力,會不會遭到他們強烈反對啊。”
陳景恪攤攤手,道:“無所謂,他們若反對,將直接面臨整個文官集團的打擊。”
“都不用朝廷出手,文官和讀書人就能將他們給鎮壓了。”
朱雄英疑惑的道:“啊,爲什麼?”
陳景恪說道:“你想想大明有多少個鄉鎮,若設立鄉衙門,要增加多少個空缺。”
“這些空缺將由誰來填補?”
朱雄英下意識的回道:“讀書人……”
“我懂了,一下子增加上萬個空缺,就有上萬讀書人可以做官。”
“誰敢反對,誰就是他們的生死仇敵。”
聽到一下子多出上萬官職,再加上配套的吏員,就是數萬人。
朱元璋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這是一筆龐大的開銷啊。
“如果設立鄉衙門,朝廷就要多出幾百萬貫的支出啊。”
陳景恪說道:“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朱元璋緩緩點頭,確實很值。
每年多支出幾百萬貫,就能將手伸向鄉村,怎麼看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而且一旦這個制度成熟,每年能爲朝廷創造的收入,恐怕都不止幾百萬貫。
一個衙門怎麼爲朝廷創造收入?
別的不說,僅僅是賦稅一項就足夠了。
以前皇權不下縣,地方上具體有多少畝地都無法統計上來。
哪些人隱瞞土地不上稅,朝廷也不知道。
有了鄉衙門,這個問題就可以得到有效解決。
隨便查出點被隱沒的土地,都夠養活這些鄉官的了。
陳景恪說道:“其實也可以不用花朝廷一分錢,給鄉衙門劃幾百畝職田。”
“官吏的俸祿、衙門的經費,全都從職田出。”
一個鄉劃出來幾百畝地當職田,說起來也確實不多。
但……
朱元璋連連搖頭:“太多了太多了,幾百畝田一年的產出,都夠一個縣衙使用了。”
“鄉衙門豈能給如此多的俸祿。”
陳景恪很是無語,洪武年間的俸祿,不提也罷。
他早就想和朱元璋說說這個事兒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既然談到這裡了,就好好說道說道吧。
別管能不能說服他,至少先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一次不行就兩次,實在不行就只能等,朱標或者朱雄英掌權再說了。
“陛下,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鄉衙門的俸祿太高。”
“而是縣衙府衙布政司衙門,乃至百官的俸祿太低了。”
朱元璋臉一黑,道:“你想說咱苛待百官?”
如果是剛進入皇宮那會兒,陳景恪已經嚇的腿發軟了。
現在嗎,習慣了。
“陛下,咱們說好的不生氣。”
朱元璋問道:“咱生氣了?乖孫,伱給咱評評理,咱生氣了嗎?”
朱雄英重重點頭,道:“沒有,皇爺爺怎麼會生氣呢。”
“景恪你不要瞎說,皇爺爺就是臉突然變黑了,並沒有生氣。”
朱元璋氣道:“你個小混蛋,爺爺白疼你了。”
然後對陳景恪說道:“好,咱就給你一個說服咱的機會,想好了再說。”
陳景恪正色道:“事情並不複雜,陛下以爲百官的俸祿,除了果腹還能做什麼?”
朱元璋反問道:“難道果腹還不夠嗎?” 陳景恪肯定的道:“不夠,吃飽穿暖了,想吃的更好穿的華麗,人心如此。”
“陛下不也喜歡吃肥肘子和燒雞嗎?”
“我知道陛下能剋制自己的慾望,每隔幾天才吃一次。”
“然而您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和您一樣,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他們想吃肉了,卻發現手裡沒錢,該怎麼辦?”
“只能向百姓伸手。”
朱元璋殺氣騰騰的道:“那咱就將他們的全都殺了,就不信殺不盡他們的貪心。”
陳景恪沒有爭辯,而是說道:“科舉之路難行,考中舉人千難萬難,能考中進士的更是鳳毛麟角。”
“一個普通人想做官,就需要舉家供應,有時候投入幾十年都不見回報。”
“運氣好,蹉跎半生僥倖得中,謀得一官半職。”
“本以爲自此就能改變窘迫的境況,讓家人跟着自己享享福。”
“然而等朝廷俸祿發下來才知道,連肉都吃不起。”
(海瑞的真實經歷,非誇張。)
“面對家人渴望的眼神,他們會怎麼想?又該怎麼辦?”
朱元璋默然不語。
陳景恪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
“當了官,就難免會有迎來送往。”
“三節兩壽要不要給恩師送一份禮表表謝意?”
“同僚家裡有個喜事,要不要隨禮?”
“可是錢從何來?”
“總不能當了官,就和所有親人好友斷絕關係吧?”
“在官場,總不能不顧同僚之情,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吧?”
朱元璋終於忍不住了,說道:“給他們漲了俸祿,他們就能管住自己不貪了?”
陳景恪搖搖頭,說道:“高薪不能養廉,但俸祿太低必然會促使更多人貪腐。”
“現在大明存在一種情況,那些貪官污吏,將自己貪污的原因,都推到俸祿太低上。”
“因此,他們貪的肆無忌憚,理直氣壯。”
“若提高了俸祿,他們將再也不能用這個理由,來爲自己洗脫了。”
“到時候陛下殺貪官污吏的理由,也更加充分。”
朱元璋再次沉默,因爲事實確實如此。
甚至有一個縣令,被殺的時候公然說:
這麼低的俸祿,不貪根本就活不下來。
說滿朝文武都貪會有一部分人被冤枉,但隔一個殺一個,沒有一個是冤死的。
當時朱元璋嘴上說,發現一個查處一個,決不姑息養奸。
可內心比誰都清楚,根本不可能。
殺的那麼狠,不照樣出了趙瑁案。
見他依然不說話,陳景恪嘆了口氣,決定換一套說辭:
“陛下,雖然提高俸祿不能減少貪腐,卻能讓心懷正義的官員日子過的好上一些。”
說完,假裝清嗓子,乾咳了一聲。
朱雄英立即接話,道:“是啊皇爺爺,您要爲好官清官考慮啊。”
“咱們大明朝,不能讓清官好官流血又流淚啊。”
陳景恪給了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繼續說道:
“軍功爵制,在事實上提高了武將的地位。”
“武將地位太高,文官太弱,不利於朝廷平衡文武關係。”
“而且,不相應的提高文官的地位,我怕他們也會反對軍制改革。”
朱雄英附和道:“是啊是啊,文官可不傻啊。”
“武將獲得這麼大的好處,他們肯定不樂意。”
“咱們同時提高他們的俸祿,還有鄉衙門的設立,也是對文官的加強。”
“若在公佈軍功爵制的同時,宣佈這些有利於文官的舉措。”
“我相信,文武雙方都會非常滿意。”
“到時候不論是軍改還是政改,都將毫無阻力。”
朱元璋似有所觸動,不過並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而是臉一黑,說道:
“你們兩個不要一唱一和的忽悠咱,咱可不是藍玉。”
“哼,想讓咱漲俸祿,沒那麼容易。”
“此事咱要好好考慮,你們要是沒事兒就趕緊滾吧。”
陳景恪和朱雄英相視一眼,都知道朱元璋動搖了。
只是這麼大的事情,他自然不能輕易就決定。
所以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話題。
而且他們還能猜到,老朱這是要去尋找他的軍師求援了。
於是,也就不再說什麼,一溜煙就跑了。
看着活蹦亂跳的兩人,即便心情有些沉重,朱元璋依然忍不住笑了。
真是年輕有活力啊。
不過,這倆傢伙竟然想合起夥來說服咱,要不是咱聰明,還真被他們給忽悠住了。
哼,以後和他們打交道要多留一個心眼,可不能被他們給耍了。
心裡這樣想着,腳步卻一點都不慢,起身直奔坤寧宮。
就你倆能互相幫襯,咱就沒有人幫襯了嗎。
嘿,咱有賢內助。
見到馬皇后,他就一臉悲憤的道:“妹子,你可要爲咱做主啊。”
馬皇后心中一樂,臉上故作嚴肅的道:“怎麼了這是,誰敢欺負你啊。”
“當乞丐的時候被人欺負就算了,咱都當皇帝了,還能叫人欺負了不成。”
“給我說說是誰,我幫你出氣去。”
這下輪到朱元璋繃不住了,道:“妹子你這話咱不愛聽啊,咱當乞丐的時候那也是丐頭,誰敢欺負咱。”
馬皇后一本正經的說道:“也是,那下次換成你放牛時候,那時候確實被人欺負過。”
朱元璋氣道:“咱能不提那時候的事兒不……”
“哈哈……”馬皇后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邊笑邊感嘆道:
“哎,當年你就是這麼風趣,時常逗的我大笑,後來就變得不苟言笑了。”
朱元璋在她旁邊坐下,說道:“是啊,物是人非啊……方纔我就想起了天德和遇春。”
馬皇后有些奇怪的道:“好好的,你怎麼想起他們了?”
朱元璋就將方纔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聽到朱雄英和陳景恪配合,將藍玉耍的團團轉,馬皇后笑着說道:
“這倆孩子,真是調皮。”
“不過,要真能給藍玉生出兒子來,也不枉被騙這一次。”
朱元璋點點頭,說道:“乖孫和咱一樣聰明,將來肯定是明君。”
“景恪的性格,有點像是天德,有才能識進退,不爭不搶。”
“最讓咱開心的是,他們兩個君臣相得,將來必成一代佳話。”
馬皇后點點頭,又搖頭道:“天德不如景恪,當初他可是誰都不服,幾經打磨纔有了現在的溫潤性格。”
“景恪好像生就如此,擁有這般驚人的才華,竟一點傲氣都沒有。”
“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些才華根本不值一提,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對所有人都很尊重,即便是宮裡的宦官,路邊的乞丐,也從不歧視。”
“這種性格,莫說當年的天德,就算是現在的他,都遠遠不如。”
朱元璋想想,確實如此,說道:
“還好,他很重視感情,這是他最大的軟肋,否則咱可能真的容不下他。”
馬皇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道:“煞風景。”
“說吧,找我什麼事?”
朱元璋嘿嘿一笑,就將設置鄉官,提高百官俸祿的事情說了一遍:
“你說,這個計劃可不可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