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紈絝(下)

江寧縣的差役與大明朝其他地方的差役一樣,總是在災難結束之後,才姍姍來遲。

看到血跡斑駁的畫舫和正押着俘虜往岸上走的勁裝大漢,捕頭邵勇的身體頓時就是一僵,然而當着麾下若干捕快、弓手、幫閒的面兒,他又不能裝睜眼瞎。硬着頭皮斟酌再三,才朝着甲板上其中一名看起來面色比較和善的讀書人湊過去,小聲斷喝:“呔,站住。你們是什麼人?爲何,爲何半夜在秦淮河上亂放煙火?”

“哄——” 岸邊看熱鬧的百姓不嫌事情大,嘴裡立刻爆發出一陣輕蔑的笑聲。衆弓手、幫閒們,也忍不住低下頭去,吃吃吃吃偷笑個不停。

南京畢竟也是個京,百姓們平時見得熱鬧多,眼界絕非其他地方可比。只是從畫舫和賭船主動靠岸的舉措上,就知道這是神仙打架,輕易不會把火燒到他們頭頂。否則,若換成水匪作案,折騰出在如此大的動靜來,早就扯起風帆直接往揚子江那邊衝了,誰會主動把自己往岸邊送。

要知道,南京城內,可不止有上元、江寧兩個縣的各級差役,還有南五軍都督府,南京守備府,南京兵部、 南京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以及南京十二衛。警訊聲一起,轉眼就可以調集數萬兵馬。兩船水匪,根本不夠給驕兵悍將們塞牙縫。(注1)

“擾,擾民!爾等燃放焰火擾民,必須,必須有人跟我去江寧縣走,走一遭!” 被百姓們笑得面紅耳赤,江寧縣捕頭邵勇,又硬着頭皮向前跨了半步,結結巴巴地補充。

“非年非節,爾等大半夜的在秦淮河上燃放焰火,萬一引發了火災怎麼辦?必須去江寧縣衙,解釋清楚。否,否則,我等絕不放行!” 捕快江動、王閒弓手李術等人,也硬着頭皮拉開架子,堵住了半邊碼頭。

對於百姓們和不在編制內幫閒們來說,眼前的事情,的確是一場有趣且無危險的熱鬧。然而對於捕頭邵勇和他們這些有官府正式編制在身的差役而言,眼前的熱鬧,卻像已經點燃了捻子的火雷,隨時有可能把他們炸上天空。

半船的血跡,十多具屍骸,大量的刀劍,即便是鄉下宗族械鬥,打到這種程度,也足以驚動全省了,更何況,此戰發生於秦淮河上,發生於南京六部和守備衙門的大門口兒。

然而,敢殺了人還押着俘虜大搖大擺登岸的,又豈是尋常鄉下大戶能比?再看那些勁裝家丁,舉手投足間,都透着一股子百戰餘生的彪悍,尋常人家甭說養得起二三十個,有兩三個坐鎮,就足以把幾代人的繼續吃個一乾二淨。

至於那打輸了被人抓了俘虜的一方,恐怕也不是什麼善茬兒。其中幾個繩子捆得像活豬般,嘴裡還塞了木棍防止其咬舌頭自盡的,都是滿臉兇相,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水鬼般的涼氣。而那幾些沒被塞了嘴巴的,眼下雖然個個低着頭,佝僂着腰,如同喪家之犬。比常人粗了一圈的胳膊和手指,卻暴露出他們個個都是煉家子,身手遠非尋常地痞流氓能比。

這樣兩家神仙火併,豈是小小的江寧縣所能管得了的?莫說是一羣捕頭捕快,恐怕縣令今晚親自來了,也不敢跟對方耍橫。可如果問都不問,哪天上頭追究下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恐怕幾位有編制在身的官差,誰都逃不掉。輕則丟了這一年上百乃至數百兩的肥差,若是從重處置,下半輩子,就得去大同一帶的烽火臺上喝西北風。(注2:明代大同已經是邊塞。)

好在今晚那獲勝的一方,看起來還算講道理。聽捕頭捕快們喊話的生意裡頭帶着顫抖,竟然笑了笑,拱起手,向着捕頭邵勇大聲解釋道:“這位從事請了,在下乃國子監貢生李彤,今晚與朋友在秦淮河上放焰火爲遇刺受傷的同學祈福,打擾之處,還請寬容一二。”(注3:從事,文人對捕頭的尊稱。捕頭屬於賊曹,漢代官稱賊曹縁史,所以可稱爲從事)

“你是國子監的貢生?” 捕快邵勇聞聽遇刺兩個字,心臟頓時就一哆嗦,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作爲南京地面上黑白兩道都要給幾分薄面的重要人物,他怎麼可能沒聽說,今天早晨有國子監貢生在玄武湖遭到刺殺之事?雖然該案發生於上元縣的地盤上,江寧縣這邊樂得不去插手,可案子中涉及到一些關鍵人物,卻早就隨着風,傳進了江寧縣衙。兩位開國名將的後人,一位當朝國公的族弟,還有七八個得勢不得勢的官員子嗣。當時江寧縣上下,無人不暗中慶幸,虧得玄武湖劃給了上元縣,不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卻沒料到,白天時幸災樂禍過了頭,夜裡,“報應”就落在了自家腦瓜頂上!

這案子,裡頭涉及到的內幕太多,誰攤上誰倒黴,大夥早就得出了定論。所以,邵勇巴不得是自己聽錯,也好安心回去睡個囫圇覺。然而,那個自稱名叫李彤的公子哥,卻不肯遂他的意。笑了笑,繼續大聲迴應,“正是,剛纔岸上幫忙放焰火的,也是在下的同窗。有勞從事跑一趟,真的過意不去。”

說着話,就很懂規矩地,扭頭命令隨從代替自己,取了銀子請從事們喝茶。江寧縣捕頭邵勇,哪裡敢接,連忙擺着手,大聲拒絕,“折殺了,折殺了,李舉人不必如此客氣。你們放焰火替同窗祈福,乃是,乃是朋友之義,按說衙門不應管得太嚴。可這些被捆着的奴僕……”(注3:貢生不同於舉人,但與舉人一樣有考進士資格。叫舉人算是尊稱)

故意不去看從畫舫上擡下來的屍體,他將目光轉向幾個被捆成活豬模樣的俘虜,壓低了聲音詢問,“在下既然看到了,總得跟衙門裡的上官有個交代。否則,這南京城內出了事情無人敢問,豈不是會亂了套?”

“理應如此!” 李彤處事非常練達,再度笑着點頭,“今晚我們在河上放焰火之時,無意間發現,這些人都跟早晨的刺殺案脫不開干係,義憤之下,就冒險出手,將他們給揪了出來。原本想在天明之後,扭送到上元縣那邊結案,從事若覺得不妥當,儘管將他們接管過去,嚴加訊問。只要給在下這邊留一份字據,讓在下跟同窗們有個交代就好!”

“不必了,不必了,上元縣那邊的案子,我們江寧縣不便插手,不便插手!” 邵勇聞聽,趕緊側着身體將燙手的山芋往外推。“李舉人派個隨從,跟我去江寧縣衙寫個東西,或者隨便拿一樣東西證明一下身份就好。”

“好!一客不煩二主,在下就不給江寧縣添亂了!” 李彤早就猜到江寧縣的捕頭不會硬往自家頭上攬事,笑着點頭。隨即,從腰間摸出一塊非常簡樸的竹片,遞到了邵勇面前。

雖然只是一塊竹片,卻代表着國子監學生的身份。捕頭邵勇不敢怠慢,先將雙手飛快地在大襟上擦了幾下,才畢恭畢敬地將竹片接過,對着上面陰刻字跡和花紋,仔細查驗。待確定一切絕非假冒,才又弓着身子,將竹片還了回來,“果然是舉人老爺,做事就是仔細。在下已經知道了,您和您的同窗見義勇爲,在下好生佩服。宵禁鬆弛,夜裡事情多,邵某還要帶着弟兄們去別處做事,就不多打擾了。告辭,告辭!”

說着話,就準備抽身而去,躲得越遠越好。誰料河岸邊看熱鬧的人羣裡,忽然傳出來一聲冷笑,“呵呵,呵呵,今天夜裡,吳某總算長見識了。原來南京城的捕頭捕快,都是這麼辦案的。見了豪門大戶就畢恭畢敬,對其蓄養死士,草菅人命的舉動視而不見!”

“誰,誰在信口雌黃!” 捕頭邵勇大怒,扭過頭,目光衝着聲音來源的方向反覆搜索。

其麾下的捕快、弓手和幫閒們,也如狼似虎般衝過去,掄起木棍鐵鏈,準備將“誣衊公差”者繩之以法。誰料,說話的人非但不躲不避,反倒推開人羣,施施然走了出來。先用輕蔑地朝着一衆捕快、弓手、幫閒們撇了撇嘴,然後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度,義正辭嚴地說道:“是不是信口雌黃,爾等心裡明白。這南京城,乃大明留都,祖陵所在,豈能由着達官顯貴仗勢欺人?在下吳四維,乃去年南直隸秋闈第三。讀聖賢書,養浩然氣,看不慣爾等這番做派,即便拼着一死,也會將今晚所見上達天聽!”(注4)

注1:因爲靖難留下的尾巴和大量錢糧需要從南京轉運,南京武備機構非常齊全。常設南京守備掌節制南京諸衛所,及南京留守、防護事務守備以公、侯、伯充任,兼管南京中軍都督府,協同守備以侯、伯、都督充任,兼管前、後、左、右、中五軍都督府事務,以中府爲治所,節制其他各府。另有參贊機務一人,以南京兵部尚書兼任。

注2:明代大同已經是邊塞。對於南京人來說,發配到大同充軍,跟判了死刑差不多。

注3:貢生不同於舉人,但與舉人一樣有考進士資格。叫舉人算是尊稱。

注4:秋闈,即鄉試。考中者則爲舉人,可以有資格去考進士。舉人通常就可以做官,但等待期極長,職位也比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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