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魚在冬眠之前,都會拼命在身體內存儲油脂,因此冬日的河鮮,遠比其他三季肥美。周圍的朝鮮流民經驗豐富,看到到野魚被流水噴上了河岸,立刻彎下腰去撿拾。站在旁邊負責指揮大夥鑿冰的樸七見了,則毫不猶豫地擡起腳,一腳一個,將想要嚐鮮的朝鮮流民全都踹翻在地:“吃,就知道吃!多等一會兒能饞死你?!快去下網子撈浮冰,倭寇大部隊還在後頭!”
“啊——”衆流民這才意識到,被鳥銃手暫時擊退的騎兵,只是倭寇當中的一小部分。一個個頓時顧不上再搶魚,抄起網子和撓鉤,七手八腳去撈河裡的浮冰。
這些浮冰面積極大,並且彼此之間的縫隙相當狹窄。此刻雖然站不得人,但過幾個時辰之後,肯定會被寒風重新“焊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冰殼。所以想要讓倭寇打消從河面上向寨子發動進攻的念頭,最好的選擇就是將浮冰全都撈出水面。
如此,即便河中的活水重新凝結,一時半會兒,也達不到原來的厚度,更無法承受大部隊的重量。
於是乎,當鍋島加賀守直茂在遠處趕至崗子寨東口,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怪異景象。自詡所向披靡的加藤槍騎衆,被明軍用鐵炮,打得人仰馬翻。而兩道冰雪鑄就的寨牆之間的河面上,數以百計的朝鮮義軍和流民們,正熱火朝天地鑿冰,撈冰。(注1:鍋島加賀守直茂,這是日本當時對官員的稱呼方式,姓氏+官職+名字)
“他們撈冰塊做什麼?那東西在冬天有什麼稀罕?!”因爲活動區域一直在日本南部,鍋島直茂對於冰雪的特性非常陌生。顧不上去過問加藤槍騎衆的傷亡情況,皺着眉頭大聲向左右詢問。
“應該,應該是清理水面兒,不給我軍留下任何落腳之地吧?!”軍師成富茂安同樣是肥前人,這輩子都沒怎麼玩過冰,望着正在冒白汽兒的活水,遲疑着解釋。(注1:冬天河水比冰面溫度高,所以冰窟窿鑿出之時,通常都能看到水汽凝結)
“應該就是,但那有用嗎?!這麼冷的天氣,最多一夜功夫,河面就能重新凍得結結實實!”鍋島直茂聽得將信將疑,皺着眉頭繼續議論。
“他們可以一直不斷的鑿冰,反正朝鮮人也不擅長作戰!而明軍自己節省下體力,剛好頑抗到底!”成富茂安想了想,繼續低聲分析。
這句話,倒有一定道理。作爲三個月推平朝鮮的勝利之師,日軍上下,都對朝廷官兵的戰鬥力嗤之以鼻。而跟明軍的接觸雖然不多,日軍的幾個主帥們,卻從有限幾次戰鬥中,得出了明軍戰鬥力與自己這邊不分伯仲的結論。因此,很容易就推測出,寨子中的明軍是拿朝鮮人當做苦力來使用!
“鑑種,你帶領徒步者,去監督朝鮮新附軍靠着河岸結寨。”既然自己和軍師成富茂安,都得出了相同的結論,鍋島直茂就不再繼續在朝鮮人身上浪費心神。將頭轉向家臣田尻鑑種,大聲命令。(注3:徒步者,即雜兵,輔兵,不負責作戰。一個標準的日軍作戰單位編制,包含騎士,足輕(槍,弓,鐵炮)和徒步者)。
“遵命!”田尻鑑種遲疑着從河面上收回目光,快速去執行任務。
“軍師,你過去安撫一下九鬼廣隆,告訴他,騎兵原本就不適合攻城,剛纔的失敗不是他的錯。”又迅速朝對面忙着打撈浮冰的朝鮮人身上掃了幾眼,鍋島直茂低聲向成富茂安指示,“等一會營寨紮好之後,我會將各番組的所有鐵炮手集結到一處,替他的部下討還血債!”
“理應如此!”成富茂安行了個禮,策馬走向垂頭喪氣回來請罪的九鬼廣隆。
雖然同在第二番隊(軍團),但九鬼廣隆卻是主帥加藤清正的鐵桿清信。所以,鍋島直茂不敢以此人上司自居,更不敢因爲九鬼廣隆剛剛被大明鳥銃手打得丟盔卸甲,就嘲笑其無能。
而那九鬼廣隆,聽到成富茂安轉述,說鍋島直茂要調集所有鐵炮手爲他報仇,立刻就忘記了心中的沮喪。仰起頭,遠遠地向帥旗位置行禮,“多謝鍋島加賀守成全,末將雖爲騎士,卻也通曉鐵炮。下次出戰,請爲先鋒!”
“九鬼四郎兵衛忠勇可嘉!”鍋島直茂才不願意,讓自己辛辛苦苦打造的鳥銃兵,全都被九鬼廣隆這個只懂得亂衝的莽夫浪費掉。先大聲誇讚了對方一句,然後笑着搖頭:“但是,你一路辛苦,也該休息片刻了。放心,有的是讓你出馬的機會。只要今天大軍能突破寨牆,明人肯定會從另外的出口落荒而逃。屆時,能留下他們多少,就落在九鬼君身上!”
“多謝鍋島加賀守成全!”九鬼廣隆聞聽,心中更是感激,再度躬身下去,提前向鍋島直茂致謝。
鍋島直茂衝着他笑着還禮,然後抖擻精神,給其他下屬安排差事,“岡田三郎,下村信一,你們兩個,去通知各番組抓緊時間休息!小野生浦、島村九健,你們倆去找朝鮮新附軍主將金一元,讓他們安排伙伕給大夥燒些熱水來。竹越一三,荒川十藏……”
衆下屬們大聲領命,然後分頭展開行動。很快,一座規模龐大的營寨,就在河岸邊現出了輪廓。朝鮮新附軍們拖着疲憊的身軀忙忙碌碌,倭寇們則抓緊時間,吃乾糧補充體力。
彼時日本剛剛在豐臣秀吉的屠刀下,初步完成整合,還沒有形成統一的軍制。所以,幾乎每個大名麾下的部隊編制,都跟其他人不一樣。
鍋島直茂雖然有智將之稱,其麾下的兵馬,也只是粗略地分爲了馬回旗本和八個番組而已。每個番組內的兵力也不一至,多的高達千餘,少者卻只有三四百衆。
但比起其他大名,鍋島直茂至少讓每個番組中的兵力搭配,保持了相同的比例。其中徒步者(雜兵)最多不超過每個番組的三成,正兵當中,則有三分之一,爲鐵炮手,六分之一爲騎兵。
這樣的編制形勢,讓他麾下的兵馬,同等規模下,戰鬥力遠比其他大名穩定。但缺點也非常明顯,每次他想集中單一兵種出戰,都需要將編制打亂,相當耗費精力和時間。(注4:以上日軍編隊方式,可見於朝鮮史料)
今天,鍋島直茂決定集結麾下全部鐵炮手,給明軍致命一擊,動作不可謂不大。所以,準備時間,也相當的長。眼看着足足大半個時辰都過去了,鐵炮手的隊伍還沒成形,來自鬆前地區的武士小松元緣忍無可忍,冒着再被主將痛打一頓的風險,快步湊到帥旗下,大聲提醒:“鍋島加賀守,不能再耽擱了,朝鮮人,朝鮮人正在築牆,在河面上築造新牆。一旦他們用新牆將河岸兩側的寨牆連接起來,我軍就無任何通道可以進入寨內!”
“築牆,河面上連積雪都沒有多少,他們怎麼築牆?!”鍋島直茂聽得眉頭緊鎖,一邊努力朝河面上的朝鮮人位置瞭望,一邊大聲質疑。
山樑上的雪牆他看到了,也能猜出是明軍指揮朝鮮“亂民”,用積雪澆上冰水所建。但河面卻不是山坡,一時半會兒,朝鮮人也弄不來足夠的積雪。
“是用冰,用冰!”小松元縁氣急敗壞,頂着被鍋島直茂抽腫的腦袋,大聲叫嚷,“河水中撈出來的浮冰,直接就可以當做築城的材料,沿着冰面斷裂處,橫着壘起來,就能壘成一道矮牆。鬆前那邊冬天,每年蝦夷人都會在海邊搭建冰屋子,用的是同樣的辦法!今後只要在矮牆上不斷潑水,就能讓矮牆越長越高!”
“啊——”鍋島直茂被驚得兩眼發直,冒着被明軍鳥銃擊中的風險,策動戰馬衝出本軍,一直衝到距離寨牆七十步的位置,才重新拉住坐騎。
手搭涼棚凝神再看,只見朝鮮“亂民”在明軍的指揮下,已經將冰牆壘到了齊膝高。並且還在不斷地開鑿河道上的冰面,製造新的浮冰。而每塊浮冰撈上來之後,根本不用做任何修整,就能直接像磚頭般壘到牆上去。冰塊兒表面所帶着的冷水,迅速就能將其“粘在”牆上,粘得結結實實。
彷彿還擔心冰牆的不夠美觀,每壘起一層之前,朝鮮“亂民”們,還向牆頭上灑滿黃燦燦的麥秸。於是乎,冰牆竟隱隱呈現出一股絢麗的金色,彷彿用銅水澆築。
“在下,在下以爲大人知道。”小松元縁一邊用手護住腦袋躲閃,一邊大聲解釋,在下,在下剛剛因爲多嘴受過一次責罰,不敢,不敢輕易再犯!”
“來人,給我把鐵炮手全都調上來。不用整隊了,馬上!”鍋島直茂瞬間又想起了自己先前毆打此人的事實,手中的馬鞭,便再也抽不下去。掉過頭,指着自家大營,高聲吩咐。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海螺聲響起,上千名倭寇鐵炮手快步衝向崗子寨,宛若一羣聞到魚腥味道的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