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射擊聲在冰牆後響起,緊跟着,鍋島直茂胯下的坐騎脖頸噴出一股鮮血,轟然而倒。
“該死的畜生!”張維善氣得破口大罵,隨即從身邊家丁手裡搶過第二把魔神銃,用銃口指向摔在雪地上的目標。
還沒等他來得及瞄準,幾名倭寇已經尖叫着衝上,用身體搭建肉盾。另外幾名倭族武士彎腰扯起鍋島直茂,拖着向遠方逃竄。張維善射出的第二顆鉛彈,成功將另外一名日本武士打翻。卻徹底失去了第三次開火機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倭寇頭目被拖得越來越遠。
“砰砰砰……”冰牆後,其他明軍鳥銃手也朝着倭寇頭目開火,然而,彈丸卻全都不知去向。鳥銃的特性便是如此,超過五十步就很難保證準頭。即便是裝藥高達二兩的大型魔神銃,頂多是將射程提高到四五百步,準頭方面的提高,卻十分有限。(注1:沒有膛線的滑膛槍,超過一定距離,彈道就會出現嚴重歪斜。所以中世紀火槍手交戰,彼此之間距離都要靠得很近。)
”別開火,別亂開火。遠了純粹是浪費火藥!”剛剛鬆了一口氣的教頭吳昇大急,趕緊衝到冰牆下,對鳥銃手們拳打腳踢,“老子平時怎麼教你們的?隔着上百步遠,你以爲你手裡拿的是子母炮呢?浪費沒了彈丸和火藥,等倭寇殺到跟前來,你手裡的鳥銃還不如一根燒火棍!”
“吳兄,我這兩支是魔神銃!”張維善雖然沒有捱罵,卻也覺得臉上發燙。扭過頭,舉起手裡的重型火槍大聲解釋!
“百步之外,一樣是浪費!”吳昇很不給面子地追加了一句,隨即,衝上前,扯住他胳膊直往下拉,“小心,那邊未必沒有西夷魔神銃!”
張維善腳下全是積雪,被他扯得站立不穩,重重坐在地上。還沒等來得及發怒,耳畔就傳來了“砰砰砰……”數聲巨響,頭頂斜上方的冰牆,被彈丸砸得冰屑飛濺。
雖然那些彈丸同樣也沒準頭,可架不住數量極多。萬一某一顆恰巧落在身上,他今天就性命嗚呼!
“該死,不都說倭寇窮得要命麼?怎麼會有如此多的魔神銃?!”被冰渣濺了一後頸,張繼業好生懊惱。
“應該是倭寇頭子的旗本隊上來了,相當於咱們大明這邊的主將親兵!”吳昇多年前在戚繼光帳下就有過跟倭寇交手的經驗,皺了皺眉頭,大聲迴應,“主將親兵,用的東西肯定是最好的。況且那天你沒聽樸七彙報麼,那個叫鍋島什麼的倭寇,年俸三十六萬石白米呢!”
雖然三十六萬石米年俸,肯定不會都落在鍋島直茂一個手上。但是按照大明目前一兩銀子兩石米的價格,每年能經手十八萬兩銀子武將,級別也不會太低。這樣折算下來,鍋島直茂的親兵手中有造價高昂的魔神銃,也不值得奇怪了。(注2:史料參見立花統虎的馬回本隊構成,其中有隊長4,騎士84,銃卒114,弓卒27,槍卒209,徒步者339)
只是如此一來,正在鑿冰築城的朝鮮義軍們,可就倒了大黴。倭寇的精銳鐵炮手偷襲張維善不成,立刻將銃口轉向了他們。三十多杆重型鐵炮先後開火,彈丸打得冰窟窿處水花四濺。
倭寇手裡的重型鐵炮,與張維善、劉繼業等人手裡的魔神銃,都傳自西洋。名字不同,造型、威力等其他方面,卻一模一樣。與尋常鳥銃相比,此物提高的可不僅僅是彈丸的射程。彈丸的直徑和威力,也增大了足足三倍。無論人還是戰馬,只要被擊中,身體上立刻就會被打出個碗口大的血洞,縱使華佗親臨,也無法將其救回!(注3:關於西班牙重型火槍,明代典籍上多次提及。大明工匠也多次仿製,又稱斑鳩銃,板鉤銃。)
那麼多杆鐵炮瞄準相同的區域開火,即便準頭再差,偶爾也能蒙上一次。轉眼間,就有正在撈冰的朝鮮義軍,被打得倒飛而起,鮮血瞬間灑滿了冰面。
其他義軍和百姓見狀,嚇得慘叫一聲,轉身翻牆逃命。然而,人越是着急,手臂和腿腳越不聽使喚。明明剛剛還沒壘到人腰高的冰牆,大夥兒卻怎麼翻都翻不過去。反而像下餃子般,一個接一個滑了下來,差點兒就一頭扎進牆外的冰窟窿裡。
“別怕,別怕,他們鳥銃裝填很慢,他要很久才能打下一輪!”知道自家袍澤嚴重缺乏訓練,斥候小旗車立扯開嗓子,大聲提醒。
誰都知道鳥銃裝填慢,並且威力越大的鳥銃,需要的火藥越多,射擊間隔的時間越長。但是,在場的義軍和百姓,卻誰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在倭寇手裡鳥銃裝填完成之前翻過冰牆。所以,任車立喊得再大聲,都無人肯聽。
“蠢貨,你不會從牆內搭把手麼?!”通譯樸七經歷的戰鬥次數多了,經驗越來越豐富,頭腦也越來越靈活。從岸邊衝到車立背後,擡手就是一巴掌,“帶着你的人,給外邊的人搭把手。無論是繩子,還是棍子,只要能讓他們借力就行!”
“繩子,繩子—”斥候小旗車立聞聽,立刻停止了毫無意義地喊叫,彎腰從腳下抄起一根草繩,直接甩過了牆頭,“拉緊,我扯你們進來!”
“抓繩子!”“抓住扁擔!”“抓住鎬頭把兒!”“把手給我!”……
周圍的朝鮮義軍和大明兵卒見樣學樣,也紛紛對牆外鑿冰的義軍和百姓施以援手。很快,就將第一批人拉過了牆頭。
“砰,砰砰,砰砰,砰砰……”重新裝填完畢的倭寇精銳鐵炮手,再度發起了攢射。兩名剛剛爬到一半兒的義軍後背中彈,半邊身體被打了個稀爛。
其餘被封在冰牆外的義軍和百姓們,嚇得兩腿發軟,臉色慘白。卻不敢停下來等死,繼續拉住城內丟下來的草繩,扁擔、鎬把兒等物,加速翻牆逃命。
“手裡有魔神銃的,都給我上來!”張維善可不是一個光捱打不還手的主兒,見倭寇的精銳鐵炮手們氣焰如此囂張,立刻蹲在岸上的冰牆後調兵遣將。
他的話音未落,剛剛返回寨內,連氣都沒顧得上喘均勻的劉繼業,已經帶着麾下所有正副百總、總旗,狂奔而至。每個人肩膀上,都扛着一支巨大的魔神銃。
雖然只有十來支,遠少於外面倭寇手中的數量。但是,大夥臉上,卻毫無懼色。來到冰牆下後,立刻尋找有利位置,將魔神銃架了上去。
恰好有七八十名倭寇鐵炮手看到了便宜,仗着自家精銳的掩護,悄悄地摸到距離冰牆五十餘步位置。劉繼業在牆內看得真切,果斷調整目標,將照門、準心和一名倭寇足輕頭的胸口,連成直線。(注4:明代鳥銃,已經具備現代步槍的基本瞄準構造,準星稱爲準心,照門即現在的照門。)
鳥嘴狀的銜口迅速下壓,將點火繩塞進藥鍋。藥鍋裡的引藥被點燃,瞬間冒起一團白煙。緊跟着,銃身猛地晃,聲如霹靂。一枚重達一兩八錢的彈丸,呼嘯而出。將對面的足輕頭的整個腦袋,打了個四分五裂。
“砰、砰、砰……”老何等百戶手中的魔神銃,也相繼開火。其中大多數瞄得都是剛剛摸到距離冰牆五十步上下的普通倭寇鐵炮手,也有兩三支瞄向了更遠處的倭寇精銳。
慘叫聲接連而起,正準備向城頭髮動偷襲的倭寇鐵炮手們,被打翻了四五個,死相慘不忍睹。周圍沒有中彈的鐵炮手被嚇得亡魂大冒,也不管附近有沒有人督戰,倒拖着武器,倉皇后退。
“砰、砰、砰……”正在攻擊朝鮮義軍和百姓的倭寇精銳鐵炮手們,立刻調轉銃口,用手裡的重型鐵炮,與劉繼業、老何等人展開了對轟。
雙方隔着八十餘步遠,射出的彈丸都沒什麼準頭。但是,一方憑藉手裡的重型鐵炮多,另外一方憑藉有冰牆保護,倒也打了個旗鼓相當。
“還愣着幹什麼,趕緊把外邊的人全都拉進來!”樸七終於鬆了一口氣,仗着自己背後有李彤撐腰,扯開嗓子,衝着河面上的所有朝鮮人發號施令。
“明白!”車立等人聞聽,齊聲迴應。然後組織起更多的義軍和百姓,將更多的繩索,木棍等物,從比岸上矮了至少七尺的冰牆上探到了外面,將其餘被封在牆外的自己人加速拉了進來。
待與明軍展開對射的倭寇精銳鐵炮手們,發現自己打得再兇,也徒勞無功。想把重型鐵炮轉向河面之時,他們已經找不到合適的下手目標。除了最初不幸被他們殺死的幾名義軍之外,其他朝鮮人已經全都翻回了新築的冰牆之內。
“往後退遠一些,找個安全的地方,繼續鑿冰!”不願自己的鄉親被明軍視作拖累,通譯樸七扯開嗓子,繼續發號施令。“將鑿下來的冰塊拖過去,繼續加高冰牆。別總指望天兵救你們,人要是不懂得自救,神仙來了也沒治!”
斥候小旗車立和周圍的義軍將士們皺了皺眉頭,對此人指手畫腳的模樣好生不滿。然而,卻全都知道此人主意沒任何錯誤,小聲嘀咕了幾句之後,快速沿着河面散開,各自尋找安全地方去鑿冰。
爲了避免影響到河面上的新築的冰牆,大夥新鑿的冰窟窿都不敢太大,並且儘量遠離牆根兒。饒是如此,鑿冰塊和壘冰塊的效率,依舊遠遠高於朝牆頭潑冷水任其自行凝結。不多時,河面上那段冰牆,就又肉眼可見的速度“長高”,並且“長”得愈發結實,從上到下,隱隱透出金黃色的光芒。
牆外的倭寇頭子鍋島直茂氣急敗壞,將麾下所有重型鐵炮全都集中到了一起,隔着八十多步遠,瞄準冰牆不停地地射擊。
巨大的鉛彈,將冰牆外表打得坑坑窪窪,然而,整座冰牆卻如同鐵築的一半,巍然不動。彷彿擔心鍋島直茂被氣得還不夠狠,每當倭寇的精銳鐵炮手停止射擊,重新裝填火藥,通譯樸七就指揮着朝鮮人沿着牆頭向下潑水。寒冷的河水,淌過剛剛被鉛彈打出的坑坑窪窪,迅速凝結成冰,轉眼間,就讓那些坑坑窪窪變淺,變小,繼而消失不見。
“鍋島加賀守,天色已經很晚了,我軍至今尚未休息,繼續進攻下去,得不償失!”成富茂安沒有在明軍手上吃虧,所以不像鍋島直茂那樣氣急敗壞。發現後者的呼吸節奏已經開始放緩,果斷履行軍師的職責。
“嗯——”鍋島直茂乃是百戰老將,從羞惱中恢復了幾分冷靜之後,也意識到光憑着重型鐵炮,砸不開眼前的冰牆,沉吟一聲,無奈地向下揮手,“收兵,回去休息。明天再繼續攻打此地。我就不信……”
咚咚,咚咚,咚咚……”一陣囂張的戰鼓聲,將他的後半截話,徹底淹沒。
冰牆後的木臺上,李彤的身影迅速出現,先是向正在忙碌的將士們拱了拱手,然後拔出佩刀,遙遙地指向了鍋島直茂的將旗:“老賊,大冷天你不在家裡貓冬,你就這麼着急送人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