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使舵 (下)

第十三章

錦衣(中 )

“嗨依!”朝長幸照麾下的隨從們答應着一擁而上,擡起死狗般的朝長太郎,快步下了沙船。然後又擡着此人一溜小跑,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

“張さん…” 唯恐給朝長家帶來了大筆好處的“張發財”還在生氣 ,朝長家老幸照又趕緊躬下身體,向後者認認真真地謝罪。禮貌卻毫無價值的廢話,轉眼間就又說了一大車。

張維善原本就對這種繁文縟節很不耐煩,每句話還得通過樸七翻譯,更令他覺得頭大如鬥。然而,爲了兩年多來的所有努力不廢於一旦,他卻只能努力耐着性子傾聽。不時還得跟對方客套幾句,以示自己真的不再計較。

好在他身邊還有兩個好朋友,不肯讓他獨自遭受折磨。先後加入進來,努力將話題往別的地方扯。雙方如同談判般,廢了無數口水,終於把昨晚之事,徹底揭過。再擡頭,太陽卻已經走到了桅杆頂端。

既然已經過了正午,作爲沙船的主人,“李有德”少不了要客氣地爲客人安排酒席。那今道純助、高野山弘和朝長幸照三個,卻一點兒都不客氣,馬上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然後對前些日子在佛郎機船上吃過的中華美食,大加稱讚。

話音落下,三人又東張西望,裝模作樣地尋找佛郎機船的蹤影。李彤早看出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乾脆就故意裝出一幅尷尬模樣,笑着解釋道:“長崎這邊往來船隻太多,需要維修的船隻也排成了長隊 。我這邊貨物出得差不多了,怕因爲修船耽誤了行程,所以儘早就讓手下人把船開的別處去修了。反正周圍港口甚多,總不會每個港口的木匠,都像長崎這般忙碌。”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頓時讓今道純助等人,如同被馬蜂蟄了屁股般,瞬間蹦起老高。“なぜこのようであるか!なぜこのようであるか!大工さんが必要です…”

“私たちのせいです…”

“どうかお許しください…”

“今道家老說,何至如此,您如果需要木匠幫忙修船,直接把佛郎機船送到船塢就是。大村家的船塢,不讓您花費一文就幫您修好。根本不需要您等着那些匠人!” 樸七一個人同時應付三個,頓時忙得口吐白沫,“朝長家老說,都是他們的錯。他們早該提出來幫您修船,只是當初怕您不願意,纔沒敢冒犯。如果您能告知佛郎機船去了哪個港口,他們可以立刻派哨艦把船請回來。大村家船塢經驗豐富,比周圍那些私港可靠得多!”

“高野會首說,請您務必原諒他們。雖然如今日本開港歡迎船隻進入貿易的,不止長崎一家。可其他各家全部加起來,都不如長崎這邊方便。”

也不怪今道純助等人亂了方寸 ,如今日本國內,等着從明日貿易航線上撈上一票的,可不止是大村氏一戶。周圍大大小小的諸侯,只要領地靠海,都想從中分一杯羹。而一些地方上的豪族,也偷偷摸摸開設私港,千方百計吸引海船前去停靠。

如果“李老闆”因爲昨天夜裡遭受的冒犯,去了競爭對手那邊,大村氏先前在他身上的投入,就全打了水漂。並且眼前這個李老闆,明顯實力強於其他大明海商,甚至可能成爲大明衆多海商裡頭的長期領軍人物。如果逼走了他,跟着放棄長崎的大明商船,恐怕會數以百計!

“你跟他說,謝謝他們的好意,修船就不必了。這點錢算不了什麼 ,我也不想給大村家添太多麻煩。” 李彤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再度不動聲色地向樸七吩咐,“只是請他們繼續像以往那樣,爲我,還有馬老闆,孫老闆他們提供方便。我們早一天賣光了手裡的貨,買足了需要帶回去的,就能早一天返回大明!”

他的話,被樸七如實翻譯成日語之後,令今道純助等人愈發地忐忑。心中都明白,所謂換個地方修船,不過是一個藉口。事實上 ,眼前這位“李有德”老闆,因爲昨天夜裡被冒犯,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多選幾個港口進行交易,狡兔三窟。而那艘蓋倫船,因爲操縱遠比沙船靈活,並且清空了貨物,特地被李老闆派出去四下探路 。

想到這兒,三人對齋藤孝之以及其背後的同謀,愈發憤恨。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把好話說得再多,恐怕也無法讓“李有德”改變主意,答應他們用哨艦將蓋倫船給召回。只能想辦法先讓後者安心,待後者在心中的憤怒與恐懼漸漸散去,再謀求更多。

於是乎,一頓精美的宴席 ,今道純助、高野山弘和朝長幸照三個,卻吃得味同嚼蠟。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宣告酒足飯飽,起身向沙船的主人“李有德”告辭。臨走之前,又特地將小西行長的手令留了下來,以顯示大村家道歉的誠意 。(注1:古代日本,吃飯慢是一種優雅的表現。所以不到一個時辰吃完,是心中着急。)

“這下好了,有了它,以後咱們就可以在長崎橫着走了?”劉繼業對小西行長的手令十分感興趣,剛把客人送走,就立刻將此物拿在了手裡,對着陽光細細把玩。。

“裱起來,趕緊找人裱起來掛在船艙內。最好再找一些紅毛國的玻璃拼起來蓋上!”

“不用紅毛國的,咱們大明自己早就能造了,就是顏色有點發綠,沒西夷帶來的好看。你問問馬老闆他們,我記得有人船上帶了好幾箱子,就是不知道賣沒賣掉!”

顧君恩,老何、張重生等人,也一擁而上,對着手令上鬼畫符般的文字,反覆觀瞧。

對於小西行長這個名字,大夥可是一點兒都不陌生。日本肥後南半國大名,攝津守 ,倭寇第一番隊主將。在明軍入朝之前,第一個登陸朝鮮釜山,第一個攻入漢城,第一個將戰火燒向鴨綠江…

只是在明軍入朝之後,此人的武運就到了頭。先是麾下的爪牙們,被選鋒營打的抱頭鼠竄。然後又在平壤,被李如鬆一戰滅到了大半個番隊。要不是大夥那次放火燒了龍山軍糧,讓宇喜多秀家也栽了一個大跟頭,此人可能在侵朝日軍當中永無翻身之日。

而龍山那場歪打正着的大火,卻成爲此人東山再起的契機。因爲擔心後路被斷,軍糧難以爲繼而被迫主動從幸山撤軍的宇喜多秀家,遭到了幸山守軍的尾隨追殺,損失慘重。回去之後,無法面對明軍即將再度殺來的壓力,不得不放棄了漢城。隨即,小西行長聯合小早川隆景、加藤清正,島津義弘、黑田長政等人逼退宇喜多秀家,成功鹹魚翻身。再度成爲東征倭寇各支隊伍的核心掌控者。

接下來的發展,就讓大夥更爲印象深刻了。就在選鋒營奉命回北京獻捷 ,小西行長居然代表豐臣秀吉,通過沈惟敬,主動向大明請和。並且陸續放棄了一些戰略要地以示誠意,直到各支日軍番隊全體退入了釜山!

現在,此人竟然又成了大明和日本和談的,日方全權主事者。一念之間,似乎就可以決定在釜山厲兵秣馬兩年多的各路倭寇,是乘船返回日本,還是再度傾巢北上!而讓大夥感到無奈且困惑的是,到現在爲止,大夥依舊弄不清“議和”的騙局究竟有多大?小西行長是通過什麼辦法,才讓日本舉國上下,相信他們兩年多以前在朝鮮大獲全勝?又是與沈惟敬一道,通過什麼手段 ,讓大明上下,對日方的和談誠意堅信不疑?並且相信豐臣秀吉已經答應了大明提出的所有條款?!

“現在 ,我真的有點兒希望,站在齋藤孝之身後那個人,分量不要太輕了!”聽劉繼業和顧君恩等人 說得興高采烈,李彤忍不住接過手令,幽幽地嘆氣。

這句話,宛若一盆冷水,頓是讓大夥臉上都沒有了笑容。

齋藤孝之和他背後的那批日本主戰派,固然可恨,然而他們的目標,卻與大夥的目標非常接近。雙方其實都不希望“和談”成功 ,雙方都堅信,大明與日本,必須有一方被徹底打垮,戰爭才能夠真正結束。

而小西行長和他身前身後那些日本主和派,雖然在無意間,爲扮做商人的大夥兒,提供了保護。可他們的和談目標 ,卻是通過欺騙的手段 ,讓大明承認並接受“秀七條”。通過欺騙的手段 ,將戰場上倭寇拿不到的東西,加倍地賺回去,賺得盆滿鉢圓。

與“敵人”志同道合,如果敵人佔了上風,大夥兒就有可能九死一生。

與“友軍”目標相反,如果友軍大功告成,大夥兒兩年多來的所有努力,就盡數付之東流 。甚至餘生永遠活在屈辱之中,永遠無法解脫!

究竟該盼着誰贏?究竟該幫誰? 此時此刻,大夥耳只有濤聲如雷,卻沒有任何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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