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遭遇(下)
說是養精蓄銳,事實上,他怎麼可能睡得着?躺在狹窄的木牀上,一會兒想着海盜船追上來之後,該如何組織人手進行還擊,才能讓“運氣”最大程度向自己這邊傾斜。一會兒想着到了日本之後,該如何隱藏身份,才能儘快挖掘倭寇“請和”的真相,輾轉反側,竟沒有絲毫的睏意。
而爲了儘可能地消耗海盜的體力,鄧子龍也指揮着槳手們,每隔半個時辰左右,就給沙船來一次加速。忽快忽慢的速度變化,更是給李彤心裡平添了幾分焦躁。但是,後者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水戰方面是個外行,所以心情再焦躁也不敢插手座艦的指揮,以免不小心犯下大錯,平白葬送了船上所有人的性命。
好不容易熬到了窗口處又透入了日光,他艱難地從牀上爬了起來,拖着發澀發硬的身邊,去探查艙外的情況。才走到門口兒,耳畔忽然傳來“轟隆”一身巨響,緊跟着,腳下的沙船就像被巨浪拍了一下般,搖晃着上下起伏。
“遭了,被炮彈擊中了!” 李彤的心臟瞬間抽緊,全身上下的疲憊與痠軟一掃而空。抓起大鐵劍,他三步兩步衝上了甲板。隨即,就又聽到“轟!”“轟!” “轟!” 三聲巨響,循聲望去,只見沙船側後方,三條粗大的水柱沖天而起,白茫茫的水花四處飛濺。
腳下的沙船,又開始加速。在鄧子龍的呼喝下,所有船帆全部升起,在風中呼呼作響。所有船槳也都探向了水面,與風帆一道,推着沙船向前飛掠。整個船身宛若一把巨大的剪刀,將藍布似的海面裁開,浪花翻騰。
前幾天結伴同行商船,早已經半個不見。半空中的海鳥彷彿感應到了下方沖天而起的殺氣,全都嘶鳴着四散而逃。只有昨天傍晚時分被發現的海盜船,宛若跗骨之蛆般,緊緊咬着沙船不放,每隔一兩西洋分鐘,就將三五枚炮狠狠地砸過來。彷彿雙方之間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臨出發之前,李彤和張維善按照鄧子龍的建議,特地爲沙船裝上了四門大佛郎機和八門小佛郎機。船上的火藥儲備,也非常充足。然而,鄧子龍卻沒有下令發炮還擊,只管指揮着大夥,將沙船的速度再度發揮到了極限。
“轟!” “轟!” “轟!” …,發現沙船好像沒有辦法還手,追過來的海盜更爲囂張。不停地用火炮對沙船狂轟濫炸,炮彈砸起的水柱一道接着一道,在沙船的兩側和身邊,編織出一座死亡叢林。
甲板搖晃得愈發厲害,李彤的心情,反而不再像先前那般緊張。情況正如關叔和王二丫昨晚提及的那樣,海戰勝負半數依靠運氣。在顛簸的戰船上發炮,保證準頭難比登天。而只要不被炮彈擊中,沙船就可以永遠逃下去,直到逃入某個防衛森嚴的港口。
“奶奶的,全是先讓你們囂張一會兒。等你們炮管發燙的時候,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張維善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上了甲板,指着船尾大聲咒罵。
李彤的目光循着他的手指望去,透過繽紛下落的水花,清晰地看見一艘比沙船長了三成,瘦了一半兒,模樣頗爲漂亮的佛郎機船,正在七八百步外,不停地噴煙冒火。
爲了增加命中的可能,那艘佛郎機船,儘量與沙船錯開了一定角度。這使得佛郎機船單側船舷上的炮位數量,很快就被暴露了個清清楚楚。一共十二門,目前只有六門的炮分爲兩組,在輪番開火。很顯然,剩下六門炮的射程不足,無法對七百步之外的目標構成威脅。
“降首帆,二帆高度減半,主帆斜拉,左側對準坤位!” 忙碌了一夜,鄧子龍的聲音卻和昨天傍晚一樣洪亮,穿過海浪聲和炮擊聲的間歇,準確傳入每一名水手的耳朵。
沙船猛地一震,緊跟着,船頭向左緩緩轉動,隨即再度加速。正在後方朝右切向行駛佛郎機船被甩了個措不及防,船上的海盜們,眼睜睜雙方的距離不斷加大,很快就脫離了最大一門火炮的射程。
“舶主威武!”
“前輩威武!”
“鄧將軍威武!”
…
沙船上,歡呼聲響成了一片。戰兵和水手們揮舞起手臂,向指揮若定的鄧子龍表達由衷的欽佩。而老將軍的聲音,卻絲毫沒有變化,還是像先前一樣不緊不慢地,將命令送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首帆升起一半,二帆升滿,扯回兌位。主帆繼續斜拉,尾帆注意切風!”
“收槳,槳手下艙休息。關二,帶人放下護板。”
“周建良,把尾炮準備好,裝填實心彈!”
“其他人,注意自我保護!”
…
將士們隨着命令快速行動,趕在海盜船再次追到火炮射程之內前,將沙船變成了一座移動堡壘。
沿着船身的吃水線,所有薄弱處,都被加掛上了一層厚厚的柚木板。在晨曦中,宛若一片片漂亮的麟甲。原本被故意遮蓋起來的尾樓,完全亮出,同時也亮出了一門黑洞洞的炮口。
正在努力縮減雙方距離的海盜船,速度猛然放緩,很顯然,船上的瞭望手已經發現,他們精心選擇,並且努力追趕了大半夜的目標,有可能是塊非常難啃硬骨頭。然而,只過了短短十幾個呼吸功夫,那艘海盜船就再度加速,宛若一頭被激怒了的野牛,恨不得立刻將目標挑翻。
“填充子銃,準備炮擊!”周建良一改平素彌勒佛般良善模樣,雙眸緊盯着再度追上來的海盜船,森然命令。
一名輔炮手迅速抽出炮座處的鐵閃,另外一名輔炮手則將裝填好炮彈的子銃,熟練的塞進炮膛,主炮手拿着手臂粗的佛香站在炮身旁,只等主將一聲令下,便讓海盜嚐嚐大佛郎機的雷霆之怒。
“稍安勿躁,五百步之內,纔打得更準。”鄧子龍的聲音驀的又在半空中落下,帶着不容置疑的冷靜,“瞄準對方的船首吃水線,開火機會不多,切莫輕易浪費!”
“別點火,等賊人追到五百步內!” 周建良雖然久未經戰陣,年青之時所學的一身本事卻還沒有忘光。聽鄧子龍說得有道理,果斷將命令大聲重複。
主炮手立刻將佛香藏在了衣服下,唯恐不小心提前點燃了炮捻。兩個輔炮手則熟練地從木箱中,挑選出更多的子炮,準備下一輪打擊所需。李彤和張維善兩個,雖然都清楚地知道,大佛郎機炮的有射程遠在四里之上,卻誰都沒說話,只管一邊看着鄧子龍和周建良放手施爲,一邊默默記住所有細節。
“轟!” 又是一聲巨響傳來,緊跟着,兩船中間的海面上,涌起了滔天的水花。卻是海盜船再次追入其船上主炮的最大射程之內,搶先發動了進攻。
鄧子龍對近在咫尺的水柱,視而不見。只管繼續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讓沙船穩住船身與速度,爲自己麾下的炮手創造最佳時機。佛郎機船上的海盜們,見沙船的尾炮遲遲沒有還擊,還以爲是尾炮的射程太短所致,一個個興奮得大呼小叫。一邊加快速度將船隻向沙船迫近,一邊將盡可能多的炮彈砸將過來。
“轟!” “轟!” “轟!”
“轟!” “轟!” “轟!”
“轟!” “轟!” “轟!”
…
炮擊聲,連綿不絕。水柱在沙船四周騰空,此起彼落。有好幾次,炮彈幾乎貼着沙船扎入海中,激起的水柱,將周建良給淋了個通透。他卻反覆渾然不覺,只管咬着牙,瞪着佛郎機船的船首,彷彿目光能將對方點燃。
“轟!” 一枚炮彈忽然凌空飛過,將沙船主帆瞬間撕開一個破洞。船速立刻變慢,腳下的甲板搖動,將李彤和張維善兩個,閃得站立不穩,相繼摔成了滾地葫蘆。二人的親兵手疾眼快,慌忙衝上前來攙扶。好不容易纔將二人的身體扶穩,耳畔卻又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有兩枚用鐵鏈拴在一起的炮彈盤旋而至,將沙船的尾帆撕了四分五裂。
鄧子龍依舊沒有下令還擊,周建良也彷彿變成了泥塑木雕。如果換在陸地上,李彤和張維善兩個早就親自衝到火炮旁,給敵軍一個教訓。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腳下卻只有甲板,二人知道各自的斤兩,咬着牙苦苦忍耐,將指揮權繼續交給內行。
七百步,六百步,五百步,四百五十步…,雙方之間的距離繼續縮短,佛郎機船又開始切向移動,將更多的炮口對準目標。髒兮兮的甲板上,一個個光着膀子跳動的身影,可以被李彤和張維善等人,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矮小的倭寇很少,大部分都長得醜陋且高大。有一部分皮膚漆黑,讓人瞬間聯想起傳說中的崑崙奴。有一部分則用紅布包着腦袋,就像一朵朵搖曳的雞冠花。還有一部分,則是紅頭髮,金頭髮或者灰頭髮,身體白得像只蘿蔔,隱約還泛着泥土的光澤。
“矮個子是倭寇,黑色的是南洋土人,包着紅布的大食人,頭髮花裡胡哨的,身上長着金毛的是佛郎機海盜!” 儘管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兒,崔永和依舊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大聲向李彤解釋。
“這麼多品種,他們怎麼都攪合到一起的?” 李彤努力調整了一下呼吸,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緊張。
“應該是火併過幾次!” 崔永和想了想,繼續慘白着臉充當萬事通,“海盜們互相之間也殺來殺去,打敗了的被打贏了的收編,算是不錯的出路。另外,海上許多商船,也是亦盜亦商,沿途遇到看起來實力單薄的,則殺人越貨。有人搶來搶去嚐到了甜頭,就乾脆徹底做了海盜。原本被他僱傭的夥計和水手,就全成了嘍囉!”
“開火!” 沒等李彤將這番話吃透,半空中,鄧子龍的命令忽然落下,清晰而又幹脆。
“轟隆!” 船尾處猛地一震,伴着巨響和白煙,一枚炮彈脫離炮膛,直奔距離已經不到四百步的敵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