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釋懷!

看着目光深沉,沉默不語的始皇帝,趙郢知道自家大父的心思,無外乎放不下當年的舊事罷了,笑着上前,輕重適宜地給始皇帝按捏着肩膀。

“大父,功是功,過是過,況且,文信侯早已經成冢中枯骨,您何必還執着於當年——天下有才能之士,多如過江之鯽,擅長經營事務者,也不僅僅是文信侯一人,如我們秦之商鞅,齊之管仲,其能力恐怕更在文信侯之上……”

說到這裡,趙郢語氣愈發誠懇。

“大父,我之所以提文信侯,非獨是愛惜他的才學,不願意明珠蒙塵,而是心疼大父,不願意大父您到了現在這般年齡,卻依然沉溺於昔日舊怨,無法釋懷……”

說到這裡,趙郢明顯覺得始皇帝的態度緩和了許多。

“我曾聽聞說,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

說到這裡,趙郢笑道。

“大父您英明神武,睿智天成,功蓋三皇,德過五帝,乃是必定要彪炳史冊的千古一帝,何必與一個冢中枯骨計較長短——左右,也不過您昔日的臣子吧,就像您手下的牛馬,您會因爲一頭耕牛曾經冒犯過您,而拒絕食用它做成的羹湯嗎……”

始皇帝聞言,不由哈哈大笑。回過頭來,看着趙郢的眼神有些複雜。

“我以往,還曾擔心你年輕氣盛,上來性子之後,會不管不顧,失去了分寸,今日才知道,大父我終究還是小覷了你,我們家麒麟兒,雖然年輕,但胸襟格局,都已經不輸大父,有了掌管這個國家的能力……”

說到這裡,始皇帝站起身形,看着已經比自己高出半頭的趙郢。

“你也不須給大父灌迷魂湯,也無需幫大父文過飾非,大父我這一生,什麼沒見過,陰謀詭計,明槍暗箭,再兇狠的敵人,再驚險的局面,我都走過來了,然後奮六世之餘烈,橫掃六國,一統南北,釐定了整個天下——”

看着此時此刻的始皇帝,不知道爲什麼,趙郢心中忽然就想到了一個詞。

神采飛揚!

隱隱然,有睥睨天下之勢。

“大父這一生,無愧於祖宗社稷,無愧於天下生民,也無愧於己心,是朕的功績,朕無需謙讓,是朕的過錯,朕也無需掩飾。文信侯此事,終究是朕的格局小了,朕不如你……”

說到這裡,始皇帝擡起大手,用力地拍了拍趙郢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大父自有擔當!文信侯之事,你說的有道理,朕何須與一冢中枯骨爭長短!朕準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言一出,始皇帝覺得心中似乎有什麼被搬去了一般,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朕自以爲,朕對當年之事,早已看淡,沒想到被你這臭小子折騰,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有些介懷,不曾放下……”

趙郢笑道。

“大父,您這叫愛恨分明——”

“滾——”

始皇帝沒好氣地笑罵了一句,擡腿欲蹬,趙郢那邊早已經動作誇張地逃到了一邊。

經這麼一鬧,始皇帝本來有些感懷的心思,也都瞬間散了。

……

“陛下真是好福氣,朕是讓老奴羨慕啊……”

大殿之外,看着嘴角忍不住上揚的始皇帝,一向沉默寡言的黑,都忍不住有些發酸。始皇帝雲淡風輕地擺了擺手。

“小兒輩,還算懂事罷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黑:……

陛下啊,但凡您的嘴角別翹那麼高,我就信了啊!

……

“欸,欸,欸——快放下,別扔那麼高……”

長公子府。

後花園,扶蘇看着自家小女兒,拎着個百十斤重的大石鎖,滿場飛奔,而且一邊跑,還一邊拋,那斗大的石鎖,跟個小玩具似的,給自家閨女,扔起來,又接下……

不由心驚肉跳地,都不敢冒然上去制止,唯恐一個不好,那石鎖就掉自己頭上。

但趙希難得有阿翁陪着玩,正一門心思想着給自家阿翁展示自己的絕活呢,哪裡肯輕易停下,聽到扶蘇的叫喊,玩的越發來勁了。

扶蘇:……

他正擔心後怕地陪着自家女兒撒歡呢,忽然就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趙起一溜小跑地找了過來。

“阿翁,阿翁,西院那邊出事了……”

看着跑得氣喘吁吁,連鬢髮都有些散亂的趙起,扶蘇不由眉頭微蹙。

“進退從容,君子之儀,你這樣慌慌張張,像個什麼樣子……”

趙起:……

看着還在院子裡撒歡,拿着石鎖當玩具的小妹,嘴脣動了動,有些反駁,但終究還是沒敢比,只有些憋屈地站了下來,一絲不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這才放緩語氣道。

“阿翁,西跨院那邊出了問題,據說回春堂的那位錢掌櫃剛剛又撞了牆,而且這一次,撞的好像比較厲害,險些折斷了脖子,就連頭上都起了一個大包……”

扶蘇回來之後,還真不知道這件事,聞言,不由一怔。

“又撞牆?”

趙起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

“嗯,說起來,這位錢掌櫃這段時間,已經撞了好幾次了,不過,幸虧大兄有先見之明,怕他們出事,早在之前就讓人對那處靜室進行過專門的改造,屋裡的傢俱,沒有一處棱角,就連牆壁,都包上了一層厚厚的梧桐木……”

說到這裡,趙起眼中閃過一絲羨慕的神色。

“阿翁,你不知道,大兄裝修的那處房間,我曾私下裡去看過,真的是極好,極安靜,絕對是一處修心養性,用心讀書的好地方……”

扶蘇:……

我問的是這個嗎?

他看着,還在那裡眉飛色舞地介紹西跨院那處所謂靜室的二兒子,忍不住眉頭皺得更深。

“那靜室是怎麼回事,爲何那位回春堂的錢掌櫃會在我們府上,他爲何要撞牆……”

趙起這才撓了撓頭。

“我聽大兄說,那就是讓人靜下心來,反思己身的地方——之前,就連我們我們府上的逍遙生先生,那位大名鼎鼎的劍術總教官蓋聶,以及曾經擔任過大兄身邊府丞的車府令張良,都曾經在裡面住過……”

扶蘇聽聞,有人在自家撞牆想要自殺,還原以爲自家那個長子,偷偷在家捯飭了一個什麼以折磨人爲樂的囚室呢,如今,聽自家小兒子這麼一“解釋”,扶蘇頓時放下心來。

就連自家長子身邊的近臣,都曾經住進去過,那顯然不會是什麼不好的地方! 那既然是自家長子和靜室都沒有問題,那有問題的,就一定是撞牆的人了。

“那個錢掌櫃到底怎麼回事,回春堂,我怎麼聽着像是一家醫館,怎麼會想到在府上自殺……”

“大兄曾再三告誡,不許府上的人無故去那處跨院打擾,不過,我曾聽大兄說,那位住在西跨院靜室中的錢掌櫃,曾入選過大父的醫官,一身醫術極爲高明,他不忍心見他一身所學浪費了,準備讓他在裡面安心地著書立說,造福後人……”

扶蘇聽完,不由連連點頭。

“善!你當向你大兄學習,時刻記得心繫黔首,以造福天下蒼生爲己念……”

說到這裡,他把玩得正開心的趙希,交給身旁伺候着的侍女,便舉步往西跨院走去。

雖然不知道那位回春堂的錢掌櫃,爲什麼想不開,但既然是一位難得的人才,自家長子又對他寄予厚望,自己這個當阿翁的,自當去看看,莫要出了什麼問題。

等扶蘇走到西跨院的時候,錢繆人已經醒了過來。

那間靜室早就做過針對性改造,他哪裡能那麼容易撞死,更何況,如今的長公子府上,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着宮裡的醫官伺候着,他就算想死也不容易。

此刻他躺在牀榻上,目光渙散,了無生趣地盯着頭頂的帷幔。

就連頭上,時不時傳來的疼痛,都沒有心情去顧及,他當初住進去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那處看似安靜簡陋的靜室,竟然那麼可怕。

那絕對的靜寂,幾乎可以讓人發瘋!

若不是隨着每天飯菜遞進來的,還有筆墨紙硯,可以讓他寫一寫,他覺得自己早就變成了瘋子。故而,前幾天他還梗着脖子,叫嚷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己錢繆,就算是渴死餓死,一頭在屋裡撞死,也絕不會屈服於皇長孫的淫威,去著書立說,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就這麼屈辱地交付給敵人。

結果,只過去七八天,他就真香定律了。

每天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能早點把筆墨紙硯送進來,但凡送得晚一會兒,他就情不自禁地焦躁不安。不得不說,這靜室,靜心的效果實在是太好了,人關在裡面,著書立說的效率高的嚇人。

幾十天,一本水平極高的醫書就新鮮出爐了。

然後,他就沒啥事可幹了……

沒事幹了!

他以前打死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因爲清閒下來而想死。

後來,他就真的想死了。

撞了幾次牆——

沒成功。

他想求見皇長孫——

但這段時間,趙郢忙得飛起,哪裡有功夫管他這些試圖混進太醫館,對自家大父下手的六國餘孽?

所以,今天就又這樣了。

不過,這樣其實也挺好的——

雖然頭疼欲裂,脖子都被人用夾棍給固定住了,但起碼從那個鬼地方出來了,起碼可以看到人,聽到聲,看到色!

真好啊!

但他也沒心情搭理別人,只是盯着頭頂的帷幔發呆,整個人思維都有些渙散了。

一直到聽到外面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以及整齊恭敬的問候聲,這才猛然醒過神來。

“長公子!”

是那位溫潤如玉,素有仁義之名的大秦長公子!

他頓時忍不住熱淚盈眶。

故而,扶蘇這邊剛一進門,他就一骨碌從牀榻上爬起來,涕泗交流地撲過去,抱住了扶蘇的大腿。

“長公子,救命啊——”

動作之迅捷,宛若脫繮的野狗,就連跟在扶蘇身後的幾名侍衛都沒來得及阻止。

扶蘇更是傻眼。

看着抱着自己大腿,痛哭流涕的錢掌櫃,扶蘇不由心中打鼓。

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這麼大把年紀的人了,竟然哭得跟個一百多斤的孩子似的。

“怎麼回事,你且起來說話……”

錢掌櫃哭得確實有點慘,畢竟,被扔靜室裡的時間確實有點長,他曾經引以爲傲的心志早已經被那近乎永寂的日子給擊打的粉碎。

他不敢想象,自己再被關進去的後果,就跟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似,此時此刻,他抱着扶蘇的大腿,不敢撒手。

‘公子救命,求求您,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扶蘇:……

好在,此時外面的侍衛也已經反應過來,衝過來,強行把這位發了癲的錢掌櫃從自家長公子腿上拽下來。

扶蘇這才偷偷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有些狐疑地把目光看向跟進來的趙起。

這就是曾經被自家大父選入太醫館的醫官?

怎麼瞧着,心智都有點不正常啊……

“不要關我進去,不要關我進去,我,我願意去行醫,我願意去授徒,我願意,我願意,我啥都願意……”

扶蘇看着行若癲狂的錢掌櫃,不由眉頭緊蹙,看向自家次子的眼神,已經很有些不善。

這位錢掌櫃定然是遭受了什麼非人的折磨,否則怎麼可能會變成這種樣子?

他雖然信奉儒家的道理,做事講君子之風,但並不是真的迂腐到家,他也不反對自家的兒子殺人,畢竟,坐在那個位置上,哪有不殺人的道理?

但他卻不能坐視自家的兒子以虐殺士人,甚至是以折磨士人爲樂。

殺人與折磨人爲樂,那是兩回事!

“你且在此休養……”

扶蘇語氣溫和地衝着兀自在那裡掙扎哀求的錢掌櫃微微點了點頭,便冷着臉,徑直走出了房間。

“走,帶我去那間靜室看一看!”

他一定要親自看一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若是自家這兒子,真的是以折磨人爲樂,他這個做父親的,定然要好好的與他說道說道這其中的道理。

哪怕他如今已經貴爲皇太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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