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說完,徑直轉身,大步流星地往西北角落裡的幾間偏房走,一向溫潤和煦,極少生氣的長公子,此刻面色陰沉似水,整個人,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所有人,不由心中顫慄。
不敢有半分的阻撓。
趙起也沒想到,自家阿翁反應竟然這麼大,心知道自己闖了禍,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到最後,看看兀自在那裡發傻的錢繆,又看看自家阿翁大步離開的背影,還是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西跨院,尤其是西北角的這幾間靜室,等閒是不允許人擅自靠近的,但奈何今天是扶蘇。
看着扶蘇那冰冷的眼神,幾名值守的侍衛不由心中一凜,相互對視一眼,最終還是沒敢阻攔,非常自覺地躬身退下,讓開了去路。
扶蘇腳步不停,一直走到那幾間單獨隔出來的房子之前,這才停下腳步。
他印象當中,不記得這裡有這幾間房屋。
不過,這幾處房間,選取的位置倒是不錯,周圍有幾株巨大的古槐,此時,正是五月,綠樹成蔭,把這一塊映襯的格外清幽靜謐。
倒是確實對得起那個靜字。
只是,讓他微微蹙眉的是,這房間的樣式,靠門的這一邊,竟然沒有半扇窗戶,看着就有些不同尋常。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靜室……”
“回公子,正是——”
扶蘇掃了一眼,這一排房子,見有一間沒有掛鎖,連房門都是半掩的,也懶得再叫人打開其他的,徑直大步上前,一把這間房門推開。
然後,眉頭就皺得更深了。
因爲,他發現,這間房子,除了窗戶留得委實小了些,只在最上方留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窗口,讓整個房間顯得光線有些不太好之外,其餘的,根本沒有任何的異常。
佈置很是簡陋。
一桌,一椅,一榻,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的裝飾。
不見半點刑具,反倒隱隱有幾分靜室的意思。
“剛纔那位錢掌櫃,就住在這裡——”
扶蘇委實有些摸不清頭腦。
“回阿翁,就是這裡……”
趙起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自家阿翁的臉色,唯恐被自家阿翁挑出了什麼錯處。扶蘇不由眉頭皺得更緊了。
走到牀榻前,見牀鋪半掀,兀自能看出剛剛有人住過的痕跡。
他倒是不擔心趙起敢騙他,而是這事,他就透着一股子詭異。就這樣的房間,爲何會讓那位錢掌櫃驚懼到那種地步?
這就很不合理。
他沉着臉,走到房門之外,伸手招過幾名侍衛。
“你們可曾對那位錢掌櫃嚴刑拷打,又或者是缺衣少食,日夜催逼……”
“回公子,不曾。自那位錢掌櫃住進來之後,我們不一日三餐,按時投送,不曾有一日或缺,也不曾有半點失禮,更何況嚴刑拷打……”
說到這裡,那侍衛很是誠懇地道。
“公子,其實皇太孫曾嚴令,不得打擾靜室裡面先生們的清淨,故而,我等平日裡只是在這邊遠遠地守着,連靜室附近都不曾靠近……”
扶蘇:……
你們糊弄鬼呢!
剛纔那位錢掌櫃的慘相,他可是親眼所見,整個人幾近崩潰,真要是如你們這般說法,怎麼可能會變成那樣——
那可是一位曾經被朝廷選拔爲太醫館醫官之人。
他沉着臉,走出房門之外,回頭看着幾個上着銅鎖的房間,隨手指着一間,沉聲吩咐道。
“打開!”
幾名侍衛,相互對視一眼,不由微微有些遲疑。
這可是皇太孫親自吩咐下來的,沒有他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擅自打開,更不允許任何人,與裡面的人有半點交流。
扶蘇見狀,心中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極爲嚴厲。
“打開!”
幾名侍衛見狀,把心一橫,衝着扶蘇深施一禮,然後,齊刷刷地後退一步,在扶蘇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堅決地擋在了靜室的門前。
“請長公子見諒,小人們軍令在身,不敢有違……”
他們也不想這樣。
但是,他們不是府上的尋常侍衛,而是冠軍大將軍麾下的親兵,奉的可是軍令!軍令如山,適才退讓,已經是他們所能通融的極限了。
畢竟,住在那間靜室裡面的人,剛剛出了事,裡面已經沒有了人。
但是,現在——
不能退!
扶蘇:……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自己家裡,竟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趙起急得嘴角都快起泡了,但無論他如何比手畫腳地使眼色,那幾名侍衛,就跟沒看到似的,如鐵塔一般地杵立在那裡,不肯後退半步。
院子裡的氣氛,瞬間凝住!
聽到消息,習慣性地跟過來,趴在牆頭上想要偷偷地看個熱鬧的逍遙生見狀,不由一個哆嗦,險些從牆頭上掉下來。
他琢磨了一下,當即朝着皇宮,撒腿就跑。
……
“你說什麼?”
趙郢看着在自己面前躬身而立的逍遙生,頓時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自家老爹,在自己家裡,被自己的親兵攔住了去路……
坑爹啊!
“這羣蠢……”
趙郢張了張嘴,把罵了一半的髒話又給硬生生嚥了回去。
因爲,他曾經學習兵法,更曾經率領過大軍作戰,深知到軍令如山的道理,從這一點上講,自己那幾位親兵做的一點都沒錯,不僅不該罵,甚至還應該重重有賞。
但問題是,他們攔住的是自己那位便宜老爹……
這一波,屬實把自己坑的不輕。
他可不敢就這麼讓自己的親兵攔住自家老爹的去路,這要是傳出去,都能當成咸陽城裡的大笑話了,當即沉聲吩咐道。
“你速速回去,傳我命令,讓那幾個蠢貨,閃開去路!” 說到這裡,趙郢微一沉吟,又鄭重其事地叮囑道。
“無論我阿翁他做什麼,你們都務必要先聽從他老人家的安排,有什麼事,等我回去之後再說!”
逍遙生得了命令,不敢耽誤,當即起身,又一溜煙往長公子府趕去。
得幸虧長公子府距離皇宮不遠,逍遙生又輕身功夫了得,不然就這麼折騰,也夠他受的。
看着風風火火離開的逍遙生,趙郢不由苦笑着起身。
當初吩咐那幾名親兵值守西跨院的時候,他哪裡能想到自己這個被趕到上郡的老爹,他又中途活蹦亂跳地回來了?
“你且在此,整理一下這些奏疏,我親自回去看一眼……”
趙郢回首,衝着一旁的張良沉聲吩咐了一句,當即起身,走出大殿,然而,不等走出幾步,就看到了隔壁偏殿裡面徐步而出的始皇帝。
“可需要大父跟你一起過去……”
趙郢微微沉吟了一下,便果斷地搖了搖頭,笑着道。
“不用,些許小誤會,何須勞動大父您的大駕……”
雖然,自己這個時候帶着始皇帝過去,固然能很快地擺平扶蘇,但問題是之後呢?自己怎麼處理和扶蘇這位便宜老爹之間的關係……
不過,這也讓他深深地意識到,到了自己如今這個地步,再繼續住在家裡,恐怕就真的有些不合適了。扶蘇不在的時候,自己還好說,甚至還能撈一個好兄長,好兒子的好名聲。
但一旦扶蘇回來,就真的很麻煩了,可以預料,若是自己再不搬出去的話,以後類似的問題,肯定還會有很多。
或許,自己真的到了需要搬出去的時候了。
其實,趙郢早就可以搬出去了,在他被冊封爲冠軍大將軍,可以單獨建衙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自己單獨的府邸。
只是扶蘇不在府上,他身爲長子,不宜這個離開,他自己也頗爲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氛圍罷了。
對於趙郢的這個回答,始皇帝並不意外,很是隨意地點了點頭。
“你且自去吧……”
說完,始皇帝看了看天色,又補充道。
“回去之後,今天就不用再過來了,這裡有我幫你盯着……”
“有勞大父,大父辛苦了……”
……
目送着趙郢大步離開,始皇帝這才緩緩收回視線,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衝着一旁垂手而立的黑,沉聲吩咐道。
“東宮那邊還空着吧,讓人打掃一下東宮,回頭讓他住進去吧,他每日裡來回奔波,也委實有些不太方便……”
黑聞言,心中一凜,沉聲道。
“諾!”
《詩·衛風·碩人》雲,“東宮之妹,邢侯之姨。”毛亨傳:“東宮,齊太子也。”孔穎達疏:“太子居東宮,因以東宮表太子。”
其實,至少從周開始,太子就有了居住在東宮裡的傳統。
大秦之前,雖然並未冊立太子,但沿襲周制,太子居住的東宮,一直都有,太子應該該有配套屬官,也一樣不少,只是那處恢宏大氣的宮殿,一直沒有等到他真正的主人罷了。
趙郢並不知道,因爲今天這件事,他終於要住進那座恢宏的宮殿,成爲入住大秦東宮的第一位名正言順的太子——
啊,不對,是皇太孫!
……
趙郢哪怕真正跑起來,早已經快逾奔馬,比逍遙生這位以輕身功夫見長的江湖術士速度更快幾分,但他如今乃是皇太孫,自然必須有自己應該有的體面,故而,他雖然心中着急,但依然面色從容,一如既往地,騎着自己的烏雲蓋雪,不急不緩地往府上趕上去。
反倒是逍遙生,很快就趕回了府上。
“皇太孫有令,爾等速速退下,今日一切事務,悉數聽從長公子的命令……”
看着逍遙生手中的令牌,幾名正硬着頭皮與自家將軍的阿翁對峙的親兵,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衝着扶蘇,深施一禮。
“小人等無意冒犯長公子,只是軍令在身,不敢懈怠,還請公子海涵……”
說完,再次深施一禮。
這才轉過身去,掏出鑰匙,輕輕一推,打開了扶蘇面前的房門。
……
問:如何在一個幽閉的靜室裡,保持心態的安穩?
答:塞進去一個男人的同時,再塞進去一個女人……
相較於孤身一人被塞進靜室的錢繆,寅就要幸運許多,因爲,他剛剛住進去不久,椅子都還沒暖熱乎呢,就被趙郢塞給了一位極爲漂亮,也極爲溫婉的女人。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以爲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次遇到的女人,竟然以這種極具黑色幽默的方式,與他不期而遇。
被塞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位已經被他無情拋棄的妻子。
再次見到寅,女人忍不住喜極而泣。
寅沉默良久,終究還是上前,輕輕擁住了她。
終究是自己虧欠了她,如今又牽連了她。
原本,寅的自制力是極強的,但奈何,再這種幽閉的靜室裡,孤男寡女,窮極無聊之下,還能做些什麼,才能打發時光?
尤其這兩人,原本就是一對頗爲恩愛的夫妻。
所以,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寅便心情複雜地發現,自己的妻子,竟然懷孕了……
他不由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若是在外面,他就算是把持不住,也有無數種辦法,避免這種局面,但現在完了。當天晚上,他一整宿都沒有睡覺,盯着自家妻子那雖然已經睡下,臉上依然掛着滿足笑容的模樣,他一雙大手,握緊,又鬆開,到最後終究還是化爲一聲幽幽的長嘆。
妻子有了身孕,待着這種地方,自然是不妥的,但好在雖然被軟禁了,但吃穿用度,並不曾苛待,倒是讓寅稍稍放下了心思。
兩個人,竟然就這麼安心地住了下來,過上了幸福安定,沒羞沒臊的生活。
說起來,趙郢讓人修建的這幾間靜室,隔音效果真的是極好,外面雖然鬧出了些動靜,但一來,扶蘇原本就是一個極爲溫和,有君子之風的君子,哪怕是怒極,說話的聲音,也不會大呼小叫。
其餘等人,那就更不敢了。
故而,屋裡的兩人,並沒有聽清外面的動靜,直到房門鎖動,寅才身體瞬間繃直,一臉戒備地看向門外。
然後,他們就看到緊閉了月餘的房門,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
刺眼的天光,猛地從外面照進來,讓他不由下意識地眯起眼睛,然後,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見那房門以比開時更快的速度,猛地關上。
只餘下嘭的一聲悶響——
門外,扶蘇面紅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