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公子府。
正斜靠在軟塌上,看着妻子教兩個孩子讀書的胡亥,忽然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哆嗦。
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
妻子發現了他的異常,扭過頭,神情關切地道。
“夫君,這是怎麼了……”
胡亥有些莫名其妙地揉了揉鼻子。
“剛纔,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妻子一聽,頓時放下手中的書本,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個年月,得了風寒可不是鬧着玩的。
見他體溫正常,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過依然不敢大意,溫聲道。
“夫君,莫不是今天出門的時候,受了涼,不若我讓人去給你燒一碗薑湯過來驅驅寒……”
胡亥有心想說不用,但剛纔那感覺確實邪門,至今依然覺得心裡冷颼颼的,故而,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個好字。
不知道爲什麼,喝完薑湯,依然覺得心裡發慌,乾脆早早的睡下了。
……
趙郢帶着錐古回到家中的時候,早已經是暮色四合,華燈初上的時候。
府上的管事甑早已經迎候在府門之外,見他回來,急忙迎上前來,殷勤周到地幫他牽馬,一旁的小廝也過去接過錐古手中的繮繩馬。
“殿下,您回來了,公子和夫人都在前廳等着您呢……”
趙郢微微點了點頭,臉色溫和,一如往常。
趙郢走進大廳的時候,發現自家老爹扶蘇,母親羋姬,以及除了正在坐月子的王南和虞姬在外的幾位妻妾都在。
他不由微微有些尷尬,故作淡定地打了個招呼。
“原來大家都在啊,吃飯了沒有——”
說完,極爲熟練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然後,輕咳一聲,轉身朝一旁的侍女擺了擺手。
“好了,吩咐下去,趕緊上飯吧……”
然後,這才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臉疲憊的神色。
“你——”
看着忙碌了一整天,累成這幅樣子的兒子,扶蘇不由心中一軟,憋了一下午的火氣,剛到嘴邊,又下意識嚥了回去。
羋姬見自家兒子累成這樣,早已經忘了剛纔跟兒媳婦們同仇敵愾,要替她們討伐自家混賬兒子的事了。
“郢兒,今日怎麼累成這個樣子——”
羋姬有些心疼兒子,半是關心,半是抱怨。
“就算是政務再忙,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
說到這裡,還不忘瞪了扶蘇一眼。
扶蘇:……
這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扶蘇和羋姬沒有發難,李姝雖然知道趙郢這是在玩鬼把戲,也不好當面戳穿,只能偷偷地瞪了他一眼,趙郢腆着臉吃飯,只當沒看見。
至於其他幾位妻妾?
連李姝這位側妃都沒有說話,她們哪裡有什麼說話的資格。
說起來,趙郢身爲皇太孫討一門親事,自然算不得什麼大事,別說討一門,就算是再娶個十個八個的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問題是,時機不對。
這邊虞姬還沒出月子呢,王南這個明媒正娶的皇太孫妃更是剛剛生產,這邊就心急火燎的娶了尉太尉家的孫女,怎麼都有些說不過去。
雖然這事,不是自己的鍋,但是說到底,也是自己要吃鍋裡的肉。
吃過晚飯,趙郢也沒有多解釋什麼,找了個藉口,起身往後院去了。有些事,可以不跟其他人解釋,但王南這裡,卻不能裝聾作啞。
“南兒……”
趙郢進去的時候,王南正在給孩子餵奶,見他進來,微微扯了扯搭在身上的錦被,給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趙郢便只好閉嘴,湊到牀榻邊上坐下,默不作聲地看着自家孩子吃奶。
這孩子雖然剛剛出生不過兩天,但眉眼很乾淨,飯量也很大,這才幾天啊,王南一個人的奶水就已經有些捉襟見肘了,鄭皇后那邊已經親自給物色好了幾位奶媽,在府上隨時待命了。
還是王南,堅持要自己親自爲孩子餵奶,不然現在就已經可以不用親力親爲了。
小傢伙吃完就睡。
在那裡睡得十分香甜,一邊睡,還一邊做着吮奶的動作,小嘴巴一動一動的,看上去格外的可愛。
王南輕輕地放下孩子,這才轉過身來,看着面有愧色的趙郢。
“南兒,我……”
趙郢剛要解釋,王南已經輕輕搖了搖頭。
“你不用給我解釋,我曾聽聞,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幾事不密則成害,你如今是皇太孫,要習慣這些身爲人君的道理……”
趙郢:……
看着王南愈發圓潤的面孔,趙郢不由心中感動,這個聰慧的女人,大概是已經嗅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氣息,他不由伸出大手,輕輕握住了王南的小手。
王南側了側身子,把頭側靠在趙郢的懷裡。
“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夠了……”
趙郢心裡暖暖的,被一種從未擁有過的情緒所包圍着,他輕輕地撫弄着王南的髮絲。
“南兒,我此生必不會負你……”
房間裡,牛油蠟燭嗶啵作響,把兩個人的影子,在窗戶上投成一幅剪影。
王南剛剛生產,趙郢自然不可能留宿在王南這邊,陪着王南說了一會兒話,見王南已經漸漸有了睏意,便很是自覺地起身告辭了。
御兒這小傢伙,飯量極大,一晚上要吃幾次奶,最近這幾日,王南晚上都沒怎麼睡好,今日裡又因爲趙郢要娶尉未央的事,府上嘈雜,她心中有事,沒有睡好,此時心神鬆懈下來,自然睏意上涌。
從王南房間出來,他又到虞姬的房間裡去看了看。
不過,也沒有解釋什麼。
反倒是小丫頭盼兒,經過這幾天的時間,變得越發耐看了。
粉雕玉琢,穿着繡着金邊的肚兜,在那裡蹬着肉乎乎的小胳膊小腿,自得自樂,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還會時不時地眯起來,盯着趙郢這位老父親笑。
讓趙郢的心情都莫名輕鬆了許多。逗着自家閨女玩了一會兒,趙郢才這從虞姬的房間裡走出來。
不過,也沒有再去其他妻妾的房間,而是徑直去了自己的書房,看着趙郢大步離去的背影,不少人忍不住隔着窗兒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趙郢或許聽到了,或許是沒聽見。
他走的腳步,不見半點遲疑。
回到自己書房之後,很快驚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搖曳的燭光,讓趙郢的臉色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
“驚將軍,我可以相信你嗎?”
驚半點猶豫都沒有,直接肅然拜倒於地。
“臣願意爲殿下效死——”
趙郢微微點了點頭。
雖然,驚出身黑冰臺,跟黑冰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但這些時日下來,已經成爲他身邊最值得信賴的心腹手下之一。
很多見不得光的事,都是這位在暗中處理。
畢竟,論能力,論手段,他手下新培養出來的那一批新人,都還不足以獨當一面。
書房裡。
燭光搖動,映照着這一對主僕的面孔。
很快,驚便臉色肅然地從趙郢的書房裡走出來,悄無聲息地融入到夜色中。
趙郢走出房門,站在臺階上,靜靜地看着院子裡枝葉搖動的樹影,以及更遠處,皎潔明亮的天空。
時隔兩千多年,這裡的星空,比後世更加明亮,更加璀璨,也更加的冰冷。
“只希望,一切都是庸人自擾……”
如果,有可能,他絕不願意走出最後一步,手上沾上一些親族的鮮血。
驚離開後,很快揹負大劍的蓋聶和一直跟在蓋聶身邊,充當親兵副教官的逍遙生,也聯袂而至,不久,兩個人也悄無聲息地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旦始皇帝真的山陵崩,所有可能引起歷史自我糾正力量的苗頭,他都將毫不客氣的直接扼殺在搖籃之中!
絕不猶豫!
無論是誰!
也無論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動和反應。
最差的結果,也不可能比後世更壞,這一刻,他的目光銳利如刀。
……
關於趙郢忽然間又要娶媳婦的事,府上最開心的,大概就莫過於小妹趙希了。聽聞自家大哥又要娶新媳婦,這丫頭高興地拎着百十斤的石鎖,在院子裡上躥下蹦。
驚得一衆僕從侍衛,紛紛躲避,唯恐自家小女公子,一不小心失了手,砸到了那就真的只能願自己倒黴了。
雖然關於趙郢迎娶新婦的事,府上的人,心思各異,但從第二天一早,還是各自忙碌起來,朝廷更是派出了郎中令紀超,大夫王行,謁者叢親自來府上幫忙操辦。
自家兒子要娶媳婦,娶的還是當今太尉家的嫡親孫女,身爲阿翁的長公子扶蘇,自然不能不管不問,事實上,他不僅不能不管不問,而且還很忙。
因爲,這樁婚事比較倉促,他這個當老父親的,必須在一天之內走完所有的流程。
然後,還需要按照親疏遠近,爵位高低,把所有的喜帖都發出去。好在,這些事,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都不要招呼,御史中丞陳平,內閣大臣曹參,車府令張良,以依然逗留着咸陽充當趙郢皇太孫府上校尉的項羽,以及以皇太孫府詹事范增等爲首的一系列親信,就自發地來到府上,幫忙打理。
讓人比較意外的是,來的這羣人中,除了趙郢的這些親信之外,竟然還有一個讓人頗爲意外的人物,那就是前楚王孫,如今的諫議大夫熊心。
這位前楚王孫,也不管人異樣的目光,在府裡忙前忙後,表現的十分賣力。
其實,十八公子胡亥也一大早的就到了,只不過看上去眼圈有點發黑,精神稍稍有些萎靡。
不知道爲什麼,他昨天晚上,總是覺得心驚肉跳,睡不踏實,輾轉反側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纔睡下,誰知道,一大早就又醒了過來。
醒過來後,就再也睡不着了。
左右無事,乾脆早點趕了過來。
只不過,他現在看到趙郢就有些心中有些莫名的發虛,故而,硬着頭皮上門之後,就想混進張良等人的隊伍裡,充個人數,反正有什麼事,也用不到他這位當叔叔的十八公子親自跑腿。
誰知道,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和其他人寒暄,便被趙郢親自給請進去,和長公子扶蘇,以及過來幫忙的宗正嬴系喝茶了。
他頓時受寵若驚。
看向趙郢的眼神,都帶着幾分討好的神色。
趙郢並沒有在這裡陪他們,把胡亥帶進去之後,便跟着朝廷的官員,快步離開了,身爲今天的主角,他要跟着充當媒人的郎中令傅修,走完所有的流程。
很忙的。
比後世當新郎官都忙——
雖然有一羣人幫襯着,但有些事雖然不用他操心,但是他得在場。
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王離和蕭何聯名的奏疏,幾乎和劉邦請求出兵西進的奏疏,同時擺上始皇帝的案頭。
始皇帝沉默良久,這才扶着几案起身,走到那一片碩大的江山社稷圖前。
目光從咸陽出發,一直延伸到武威,然後由武威轉移到那一片高高隆起的高遠。那真的是一片極爲廣袤的土地,看上去山川遍佈,連綿不絕,有些山峰上面,還點綴着些象徵着皚皚白雪的塗料。
他的目光很平靜,深沉如海,看不出任何的波動,良久,他的目光才從那邊高原上挪開,越過蔥嶺,越過大宛,看向更加遙遠的西方,以及南方那大片大片的土地。
那土地上,河道縱橫,應該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吧?
記得郢兒說過,那裡遍地黃金,甚至有一畝地可產數十石的作物,可供人食用。
“可惜——哪怕是再給朕二十,不,哪怕是再給朕十年的時間!”
他的目光,終於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遺憾。
人力難抵命數。
他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忽然心頭一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傳來,一直咳得他面色漲紅,胸脯作疼,這才勉強平復下來。
聽到始皇帝的動靜,黑快步走近,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陛下,您要不要傳太醫……”
始皇帝勉強平復了一下氣息,擺了擺手,面色淡然地掃了一眼黑總管。
“讓人找的丹藥,有消息了嗎……”
黑身形不由微震。
良久,才低頭跪伏在地上。
“請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