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三年十月初四日,真定府境內。
“今兮,今兮,今兮今兮今今兮,黃沙萬里一片戰鬥聲,一二三四……”
激昂的旋律聲中,在行軍鼓點的奏鳴下,一隻浩浩蕩蕩的鐵甲大軍正精神抖擻的往南而行。他們中有一半是騎兵,或是騎馬步兵,衆軍士全副武裝,身披甲冑,一路唱着軍歌,士氣高昂。
“諸君,再加把勁,日落前,我們趕到贊皇,就可以紮營歇息了。”
中軍部一個撫慰官大聲鼓動。
“護!”
爆喝聲首先從他周邊響起,然後那應諾聲便隨着鐵甲長龍此起彼落的傳來,中氣十足。
“將士們狀態不錯!”
回頭看了身後的隊伍一眼,王鬥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他領大軍從永寧城出發,每天基本保持六、七十里的行軍路程。短短十幾天,就走了上千裡的路程,而且無人掉隊。
這種行軍效率,王鬥說自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此次隨他出戰的大軍,連王鬥護衛總在內,還有溫方亮,高史銀,李光衡,溫達興,趙瑄等甲等軍戰士。又有孫三傑的輜重千總,吳爭春、沈士奇、高尋等三部的乙等軍戰士,計有七千人。
這幾千大軍中,除了孫三傑的輜重千總外,餘者甲等軍戰士人人有馬,不過乙等軍戰士就沒有馬了,他們身上還或披棉甲,或披鐵甲,加上餘者兵器裝備,一身負擔怕有幾十斤重。
上千里路走下來,全靠步行,這辛苦可想而知。
好在盔甲受力的是全身,很大程度抵消了鎧甲重量,而且選入新軍的,都是身體素質非常優秀的青壯。更經過軍中數個月的艱苦訓練,營養補充也非常良好,各人的體質都有了質的飛躍,長途行軍,並沒有對他們造得很大的影響。
能隨軍出戰,這幾部的新軍都深感榮幸,一路行軍唱歌、擊鼓,他們的士氣,始終保持。
“贊皇守備是許小娘子,老相識了,到了那裡,我大軍應該可以補充好幾日的糧草。”
王鬥身旁的溫方亮打趣道,引起衆人一片笑鬧,王鬥也是微微一笑。
大軍以牽線陣的行軍陣列展開,不過溫方亮,高史銀,孫三傑等人都聚在他身旁,各人部中,以中軍官領軍前進。此次王鬥領軍出來,軍士七千,連戰馬騾馬,馬匹有五千多匹。
以大明的食量來算,人日食一升,馬日食三升。這樣七千軍士,一天需要的糧食在74石,戰馬與騾馬約需要165石,人馬合起來一天就需要240石糧草,一個月就需要7200石糧草。
孫三傑的輜重千總有馬車四百輛,一次只能運送糧草二千石,供大軍幾日食用。所以此次王鬥出動馬車一千二百輛,除輜重千總外,又以兩部乙等軍士押送,隨軍糧草共六千石,有如三個輜重千總。
就算如此,隨軍的糧草,大軍也吃不到一個月,更不要說馬匹的食用率只是以最小估算,種種隱性的消耗,隨軍糧草能支持的天數更少了。所以王斗的原則,第一拿出兵部行文,讓沿途州縣至少供應幾日糧草,實在沒有的,就在當地購買,最後才吃隨軍糧草。
在保定府與真定府還好,韓朝在淶水,虎大威現在調到保定任總兵。韓朝是王鬥部下不用說,虎大威與王鬥相識,途中消耗的糧草都可以快速得到補充。
便是在真定府的定州等地,王鬥曾救過當地鄉紳百姓的性命,舜鄉軍經過時,得到熱烈的歡迎。多不敢說,三到五日的糧草供應沒問題。眼下更要進入贊皇,糧草補充也好,讓王鬥憂慮的是進入中州後……
“情報司在中州,在湖廣諸地積糧可有完善?”
王鬥策於馬上,緩緩說了一聲。
溫達興忙道:“回將軍,自去年起,我情報司聯合東路大批商賈,依將軍指點之城鎮,刺探流賊敵情,大力購買糧草,以爲軍需之用。依下官手中的統計,鄭州,開封,洛陽,隨州,襄陽諸地,我情報司各細作手中,都囤積有可供大軍食用數日到一個月的糧草。”
“不過……”
溫達興說道:“眼下大明各處大旱,特別中州之地,鬥米千錢,甚至萬錢,富家多閉糶,這糧草的購買,越來越難。上幾個月,湖廣,蘇、鬆諸府大水,鬥米七、八百錢,街坊罷市,鄉村閉戶。雖多耗心神,也可以買到糧草,不過這花費又多了數倍。”
王鬥淡淡道:“銀子不是問題,只要可以用銀買到糧草,便是耗費再多銀錢也無妨。”
他心下嘆了口氣,明中葉時,一兩銀子可以買米兩石,現在十幾、二十兩銀子都買不到一石糧,這百姓怎麼活啊。
聽了溫達興的話,身旁各人都是興奮的竊竊私語。依王鬥計議,參謀司定下方略,便是在河南,湖廣一帶活動,看看那些流寇怎麼打仗。依這個方略,早在去年,王鬥己經佈局河南,湖廣一帶。
東路大部分商人,現在與王鬥一條繩上的螞蟥,很多人經挑選後充任舜鄉軍細作,奉幕府之令,前往這二地買賣經營,資金不足的,由幕府資助。
王鬥對他們的要求,便是源源不斷將各地情報收集上來,彙集到各城的情報司細作手中,還有囤積糧食,以爲現在大軍軍需之用。作爲護衛,還有監視,一隊一隊,一甲一甲的舜鄉軍隨他們前往,喬裝打扮,散到了這兩省之地。
高史銀高聲道:“有了糧草,將士們吃飽喝足,這天下間,有誰是我舜鄉軍的對手?”
溫方亮嘻笑道:“如將軍所料,流賊又在中州鬧騰了,待我舜鄉軍前去,殺得他們連親孃都不認得。”
周邊又是一陣狂笑。
現在舜鄉軍中,盛傳定國將軍王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以與諸神勾通,預知未來之事,崇禎十一年那場戰事就是證明。果然現在流寇又開始在河南折騰,今後舜鄉軍數月都在這裡打仗,王鬥事先的中州佈局,成爲舜鄉軍勝利的重要保障。
“好了!”
夜不收己經在前方找到了供大軍紮營的地方,王鬥看看天色,傳下命令:“李千總的騎兵與各部炊事車快馬先行,有馬步軍隨後跟上,餘者軍士也要加快步伐,半個時辰之內,到達贊皇城下,全軍吃飯歇息。”
舜鄉軍軍律,每次快到紮營地時,騎兵與各部各總的炊事車派到前面,這樣馬匹可以早點歇息,步軍一到,也有現成的飯菜等着,讓士兵不會忍受難熬的等飯之苦。
“加快腳步。”
“唱起歌來!”
在王鬥傳下命令後,大軍明顯加快了步伐,激昂的歌聲中,這隻大軍滾滾向前而去。
……
申時中刻,舜鄉軍到達贊皇,許月娥早得到消息,帶着城內各官將,在離城數裡的地方迎接。
崇禎十一年那場戰事,許月娥受封爲贊皇守備,依王鬥手中的情報,她事實上控制着贊皇,臨城,元氏,高邑諸地。她現在手上的力量,約有騎兵一千多人,人人有甲,步兵三、四千人,一部分有甲,相比附近的官兵力量來說,算是兵壯馬壯,各方爭先拉攏。
她原來在贊皇等地就斬殺了兩百多個清兵,聲名大振,遠近聞名。鉅鹿之戰後,部下戰力更強,特別她是宣府鎮總兵楊國柱的義女,真保鎮總兵虎大威也與她相識,種種原由下,許月娥在贊皇等地聲望無雙。
她在贊皇等地徵收保護費,攤派養兵費用,每城每鎮,過路商賈,每年交納多少,對不服從者頗爲狠辣。
在她的經營下,贊皇各地有若一個小王國,不過當地官員都不敢說什麼,不說許月娥的關係,若是逼迫太過,一怒之下她跑去做賊寇,上官與朝廷追究起來,倒黴的只是這些當地官員。
不過除了定額之外,許月娥倒不徵收其它費用。而且在她的管束下,境內馬賊、流寇絕跡,那些兵痞也不敢過份招搖。她還經常賑濟災民,鼓勵農桑,相比境外之地,該處百姓算是生活安定了。
本地士紳稱讚她爲秦良玉,冼夫人第二,保定總督楊文嶽稱讚她爲女中豪傑,對她大力拉攏,承諾不久後保舉她爲遊擊將軍。
在楊文嶽看來,許月娥麾下兵馬戰力很有可能超過自己的督標營,超過鎮內普通營兵更沒問題,其部更敢與東奴作戰,這樣的人不拉攏,拉攏誰?
對許月娥的發展,王鬥也關注後,不過參謀司與情報司研究過她麾下戰力後,王鬥就不以爲意了。許月娥部下戰力,相比當地官兵與附近流寇是不錯,不過與舜鄉軍當然不在一個層次上。
依參謀司看來,許月娥的一千騎兵,用馬隊來形容更爲適合,舜鄉軍只需派出一總兩百人的騎兵,就可以打得她的一千“騎兵”潰敗。再派出數百的舜鄉軍,就可以打得她的幾千人狼奔豕突。
當年因舜鄉軍軍律的失誤,導致了許月娥這樣的人物出現,對於她的發展,王鬥只是默默關注,她在贊皇等地經營,未來對東路是好是壞,王鬥還在思考。
“從贊皇到鄭州,開封等地還有一千多裡,估算十月下就可到達。到了那邊後,如何跟兵部與楊嗣昌交待,找藉口留在河南,湖廣等地呢?”
兵部給王斗的檄文,需要三個月內趕到四川,聽由楊嗣昌節制派令。
王鬥當然不會傻呵呵的趕到四川去,不過如何想方法留在河南之地,卻是需要王鬥考慮的問題。對這個問題,參謀司是沒辦法的,不過王鬥知道歷史進程,卻有大把的藉口可尋。
王鬥在思索的時候,許月娥正在屋內忙碌,爲王鬥鋪牀疊被。
王斗大軍到達贊皇後,許月娥在守備官廳內爲舜鄉軍諸將宴請,並在城內爲各將準備了舒服的房間,王鬥則歇息在守備府邸內。看許月娥忙忙碌碌,王鬥只是默默注視着她。
這個場景很熟悉,當年在贊皇山寨內,許月娥也是如此。
忙碌的時候,許月娥還是那樣的沉默,差不多快兩年不見,她的容色更爲堅毅,身穿緊身戰襖,綾帕包頭,英姿颯爽的味道卻沒變。
鋪好牀後,她走了出去,不久端來一盆熱騰騰的洗臉水,看她搶了自己的活,院外的謝一科與衆護衛都是面面相覷,遠遠的探頭探腦。許月娥擰好面巾,遞給王鬥。
王鬥搽了臉,舒服地呼了口氣,將面巾遞給許月娥,說道:“許娘子,這麼多年了,你怎麼不成個家?”
王鬥記得許月娥比自己小几歲,也有二十四、五歲了,在大明算是老姑娘,卻一直沒聽聞她成親的消息。念在同鄉的份上,王鬥認爲應該關懷一下。
許月娥臉色一變,說道:“殘花敗柳之身,哪敢奢望?”
她似乎有些生氣,端着洗臉水出去,在門口留下一句話:“奴只想來日殺盡韃子,別的什麼也不想。”
“譁”的一聲,卻是許月娥將洗臉水重重倒了出去,嚇了院中的謝一科等人一跳,連忙四散。
王鬥坐在椅子上沉思半響,拿出戚帥的《練兵實紀》觀看。
腳步聲響起,卻是許月娥回來了,她又端着一盤熱水,一直走到王鬥面前。然後扯過一隻小板凳坐下,輕輕的爲王鬥脫去鞋襪,王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繼續看自己的書。
許月娥用手試了試水溫,輕輕的將王鬥雙腳泡到腳盆裡,仔細的爲他洗起腳來。
許月娥的手很粗糙,掌心甚至有一些老繭,她臉上皮膚也有些黑,似乎出現幾個雀斑,膚質不要說與紀君嬌相比,便是與謝秀娘也不能比。或許是日曬雨淋,舞刀弄槍的結果吧,只有頸部皮膚倒是白膩如玉。
王鬥沉默,許月娥也是一聲不響,她爲王鬥洗着腳時,雙手似乎有些顫抖。
爲王鬥洗完腳後,許月娥臉上露出喜悅滿足的神情,她對王鬥說道:“將軍,你行軍辛苦,早點歇息吧。”
她端着***水出去,併爲王鬥帶上門。
良久,王鬥搖了搖頭,又看起書來。
……
第二日,舜鄉軍起程,許月娥送出十里之外,她還爲大軍提供了五日的糧草,正好補充舜鄉軍自定州下來的消耗。
大軍進入順德府的內丘縣時,王鬥往東面看去,離內丘縣東邊一百多裡外就是鉅鹿,崇禎十一年王鬥曾在那邊血戰。當年在那邊戰死了很多人,那些陣亡的舜鄉軍士,當時撤退匆忙,只得帶回一些遺物衣冠作爲衣冠冢。
崇禎十二年王鬥回到保安州後,相繼派人前往鉅鹿,將將士的遺體帶回舜鄉堡安葬。
聽聞當年的戰場蒿水河邊,現在建了很多廟宇,每年香火旺盛,鉅鹿當地百姓,都祈求盧督臣與舜鄉軍在天英靈保佑他們家宅安樂。當地官府的祭拜儀式,也每年進行。
看王鬥駐馬眺望,溫方亮輕聲說道:“將軍,可否要前往鉅鹿一行?”
王鬥輕嘆一聲:“待班師回來,再去吧。”
十月初八日,王鬥領軍進入彰德府,這裡己經是河南布政司的地界。
王鬥騎在他那匹棗紅色的駿馬上,環顧四周,內心一陣一陣的***。
眼前的景色,有如地獄啊。四周黃乎乎,白茫茫一片,看不到樹葉,看不到樹皮,看不到草葉,因爲全被吃光了。沒有樹皮,光凸凸的樹木在黃土地中顫抖,一陣風捲來,就是撲面的塵土。
地上也看不到河流,因爲全部乾涸了。田地,河流,全部是滲人的裂縫,天空中一陣接一陣的“烏雲”而過,那是鋪天蓋地蝗蟲飛來纔有的效果。
所過城鎮,大多一空,餓莩遍野,骸骨縱橫,各樣倒斃的人比比皆是。餘下的人,也是睜着一雙詭異的雙目,那是餓昏頭的表現。讓王鬥不能忍受的,成羣結隊的人,去割那些倒斃人的肉吃,被捐棄的死去嬰兒到處可見。
初時王斗極爲憤怒,下令將吃人的人趕開,收容屍骨,又散發一些軍糧賑濟。
不過沿途這些情景太多了,若軍糧散完,舜鄉軍又吃什麼呢?王鬥知道這兩年整個大明北地大旱,雖出了東路沿途情景不忍卒睹,不過保定府與真定府還好些,進入順德府後,這所見所聞……
王鬥長嘆一聲,秦軼作爲幕府書吏,此次也是隨軍,他淚流滿面,猛然仰天高呼:“老天爺,你睜開眼吧!”
身旁各人都是呆呆出神,衆軍士的軍歌也己經唱不出來,四周一片詭異的寂靜。
此時衆軍己過了沙河,前方是一個城鎮,雖是正午,卻不見一絲炊煙,怕裡面的人早己或死或逃了。忽然路那邊一聲淒厲的嚎哭傳來,似乎是女子的聲音,王鬥臉一沉,溫達興喝道:“去看看。”
立時幾個夜不收越衆而出,快馬往那邊奔去。
還沒奔到,己經見幾個女子啼哭着出現各人眼前,她們腳步踉蹌,身後還追着幾個男子,各持木棒。看見夜不收騎兵們,一些女子尖叫着往旁邊奔去,聲音絕望悽苦。
只有一個女子奔來,用當地口音大聲哭喊:“軍爺,軍爺,他們要吃了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