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的一聲,一根利箭射穿爲首那持棒男子的頭顱,接着那夜不收左右開弓,追來的幾個男子紛紛中箭飛撲出去。
“啪!”的一聲,卻是另一夜不收瞄準最後一個男子開了一銃,隨着他手銃的硝煙冒出,那男子的胸口破了一個大洞,一連向後退出數步,最後直挺挺的摔在地上。
這下兔起鶻落,往旁邊奔去的那些女子似乎嚇呆了,個個跪在地上叩頭,那奔來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也是驚恐地撲在地上,大聲尖叫:“不要殺俺,不要殺俺……”
一匹馬到了她的跟前,第三個夜不收滿腮虯髯,他看了這女子一眼,將一物拋在她的面前,那女子遲疑地撿起來,隨後歡喜地叫道:“是大餅,是大餅……”
她機謹地住了嘴,一把將餅揣入懷中,就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享用。不過她的聲音己經引起身旁那些女子的注意,她們尖叫着就要撲上來搶奪。
“啪!”的一聲,又是手銃的響聲,這夜不收掏出手銃對天放了一響。
那些撲來的女子驚慌叫了一聲,趕忙又往回跑去,跑了幾步,再猶豫地停下。
趁這個機會,那女子躲到一個土堆後面,將懷中大餅取出,拼命塞入口中,她吃得太急,似乎噎着了,拼命咳嗽起來。
一個水壺又從天落在她的身前,顧不上這水壺從哪來,這女子趕忙取出壺塞,將內中的水往口中大口倒去。
“給你們的。”
先前開銃打死那男子的夜不收己經下馬,從馬上行囊內取出幾張大餅,對那幾個女子示意。
這夜不收很年輕,臉上帶着陽光般的笑意,雖然他說話口音讓那些女子難懂,不過他手中的大餅各人卻是認得。那些女子猶猶豫豫上來,飛快搶走他手中的大餅,各自找個安全的地方大吃起來,一邊吃還一邊東張西望,隨時保持着逃跑的姿勢。
看這些女子狼吞虎嚥的樣子,這夜不收感慨地搖了搖頭。
一塊餅似乎不夠她們充飢,看那兩個官兵凶神惡煞的樣子,只有這個年輕的官兵神情溫和,所以她們都擠到這個夜不收的身前哀求:“軍爺,再給一塊餅吧,讓俺們做什麼都行。”
一個女子更是一邊哀求,一邊抓起那夜不收的手放入自己胸內,可憐巴巴的看着他。
這夜不收頗爲尷尬,回頭向舜鄉軍這邊看來。
王天學自崇禎七年進入靖邊堡時,己經跟隨了王鬥多年,現在也是舜鄉軍中的首席醫官,他說道:“這些婦人飢寒日久,不可過於飲食,否則有暴亡之憂。”
王鬥點點頭,說道:“將她們帶過來吧。”
那些女子被帶過來,看這邊的鐵甲大軍,一色的虎狼男子,她們都極爲害怕。
似乎剛纔那年輕夜不收給她們大餅吃,而且神態溫和。所以她們潛意識中,認爲這夜不收是“好人”,個個畏畏縮縮地擠在他的身後,一邊走,一邊還拉着他的衣袖。
這羣女子有六個人,個個蓬頭垢面,衣衫破舊,站着的時候搖搖欲墜。看不清她們長相,不過猜測應該年輕,否則年老體弱,在這災荒年中根本活不下去。
聽說王鬥是這些官兵的頭領,神情也頗爲溫和,不象要害她們的樣子,幾個女子略爲放心,個個跪倒叩頭哭求:“將軍,收下俺們吧,做牛做馬,做什麼都行,只求給一口飯吃。”
衆人都是嘆息,鎮撫遲大成道:“軍中不可隨有女子,免得擾亂軍心。”
王鬥沉吟半響,招來孫三傑,暫時將這幾個女子安置入輜重千總中,未來再做安排吧。
看看時近午時,這小鎮不遠處就是當地一條人稱洛河的河流,不過河水己經幹得差不多,到處是一道道裂縫。王鬥下令舜鄉軍在這裡歇息造飯,又派出中軍撫慰官去詢問那幾個女子詳情。
那幾個女子不顧體虛,己經要求幹活,只惟恐大軍拋棄她們,她們己經看清了,這隻軍隊與衆不同,在這裡,似乎可以活下去。不久撫慰官回來,連聲嘆息:“慘,真是太慘。”
這幾個女子便是本地居民,都是彰德府武安縣附近的人氏,當地接連幾次大旱後,這米價便一路上漲,特別商人富戶閉市,最後糧食都買不到。
依大明這種生產力,若是物價高過平日的兩三倍,各地便要大饑荒了,更不要說這種物價高達十倍,二十倍的。民衆從吃樹皮,吃草根,吃蒺藜,發展到吃土石,吃完這些後,便開始人吃人了。
家人,兄弟,朋友,鄉鄰相互而食,這基本的倫理道德己經不存在。發展到最後,便是成羣結隊的壯男手持棍棒,去挑選那些婦孺下手,卻沒人敢救。
聽聞本地及附近的城池,除了城內及郊關,各地村落不是餓死完畢,就是成爲匪賊,“吃人隊”,餘下的人人自危,擔心成爲他人口中之食。這幾個女子幸好運氣好,遇到舜鄉軍經過,否則也將成爲那些餓暈頭男子的口中食。
長吁短嘆聲響起,秦軼道:“自崇禎年起,中州每歲大飢,環山皆盜,草根木皮食盡,便以人爲糧。父母食子女者,子女食父母者,未成人孺子轉盼不見,每中夜徬徨,聞呼號啼救之聲,皆奸人用計噬人。此傷心酸鼻,嘗不忍聞……”
秦軼越說越是難過,他是南陽人,每每災荒,便如這彰德府一般,感同身受,怎能不讓他看着流淚?
高史銀大罵:“還是當地官將無能,否則我東路怎麼沒人餓死,大明別的地方就這麼亂,這麼苦呢?”
溫方亮道:“只有在將軍的帶領下,才能掃平天下一切不平,還大明一個朗朗乾坤。”
衆人都是點頭,王鬥閉目無語,罕見的災荒一場接一場,特別以河南爲重,這也是爲什麼河南之地流寇特別蓬勃的緣故。剿寇,是***問題,而非軍事問題。
……
當日傍晚,舜鄉軍到達武安縣城外,安營紮寨後,孫三傑照例拿着兵部的公文,進城去向城內知縣要糧。
不久後,他回來,卻是兩手空空,一斗糧也沒要到。依他說的,當地知縣以無糧爲脫辭,根本不願發糧。
王斗大怒,大軍從贊皇過來,沿途己經散了近千石軍糧,此行雖隨軍帶了大量的銀兩,不過商戶富戶閉糶,買糧也極爲艱難。不在各地州縣官倉補充糧草,可能隨行的軍糧都不夠走到開封府。
他對溫方亮喝道:“溫千總,你帶一總軍士進城,去將那知縣抓來,本將要看看,在我大軍面前,他敢不敢不給糧。”
溫方亮眼中閃過一絲寒光,對王鬥抱拳施禮:“末將領命!”
軍營外喧譁了一陣,接着那喧譁聲響到城內,很快的,彰德府武安知縣竇維輅被幾個舜鄉軍扭着進來。
出乎王鬥意料的,竇維輅很年輕,不到三十,溫文爾雅的樣貌。他被幾個舜鄉軍扭着,卻也不驚慌,眼光掃了帳內各人一眼,便盯在王鬥身上,斜眼相睨。
王鬥瞟了他一眼:“我大軍奉命剿賊,千里迢迢,兵部行文在此,你爲何不給糧?”
竇維輅微微一笑:“久聞定國將軍威震南北,皇上親封勇冠三軍,舜鄉軍也是仁義之師,將軍如此,可不是待客之道。”
他說話時帶着皖地口音,倒不是中州各府之人,也是,大明向不得本省人爲官,特別朱元璋當皇帝的時候,要求更爲嚴格,甚至讓“南人官北,北人官南”,不過後來就不限南北了。但除了學官外,本省人不得在本地爲官倒是鐵律。
竇維輅對自己這麼瞭解,倒讓王鬥有些意外,他讓竇維輅坐下,又問起他不願給糧的原因。
竇維輅猛然失態狂笑起來:“人死光了,自然沒糧了。”
他狂笑,語音中又帶着哽咽:“將軍或許不知,本縣原編戶口一萬三十五戶,然年初編計,己死絕八千二十八戶。原編人丁二萬三百二十五丁,逃死有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丁,這還是年初,現在還餘多少,本縣也是不知。”
“然此,本縣還要承擔三餉銀四萬四千餘兩,漕米二千三百餘石,遼米豆一萬二千五十三石,臨清倉米六百八十八石,祿米八百四十二石。此方種種,本縣之殘存二千戶,一千八百餘丁,又如何差糧支給?”
他神情忽然變得堅決起來:“災情日窘,眼見本縣便要絕戶,本官己然決定,將庫中所有糧米散給災民。”
王鬥道:“那你如何向朝廷交待?”
竇維輅詭異一笑:“無妨,下官己然打定掛印歸去主意。”
他搖頭晃腦誦吟:“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啊,這就是下官之心隨所願。”
王鬥看了他良久,嘆道:“竇知縣,你回去吧,方纔多有得罪。”
竇維輅道:“不忙,方纔下官入了營來,見你軍中似乎糧草甚多,爲蒼生黎民計,還請將軍拔出一部糧草,賑濟武安百姓生靈。”
王鬥啞口無言,對竇維輅的無恥,他無話可說。
……
第二天一早,王鬥領軍離開了武安縣,他心情有些不好,不但沒要到糧,反而貼進去幾百石糧草。
不過這些糧食用來賑濟災民,王鬥心內好受些。竇維輅自然千恩萬謝,贊王鬥不愧爲國之棟樑,舜鄉軍不愧爲仁義之師,只有王鬥有苦難言。
“今***滿道,骴骼盈野。陰風慘鬼燐之青,嘯聚伏林莽之綠。脅臂小骨,狼藉於道,每郊行,足履於上,搰搰有聲,如在麻秸上……”
大軍一路而來,每過一城,不是人相食,就是揭竿傲嘨,此情不忍聞,此景不忍睹。大軍行到淇水時,全軍呆呆看着對面,那邊正有數百人投河自盡,他們爭先恐後,似乎趕赴什麼極樂世界一樣。
身後傳來各部撫慰官的聲音:“大夥都看到了,若不是進了東路,你們家人便如現在一樣,不是成爲他人口中食,便是生不如死。你等都需珍惜現在的好日子,奮力爲定國將軍殺賊,不可懈怠。”
所有的士兵都是拼命點頭。
王鬥默默策於馬上,淇水很寬闊,雖是大旱,所餘之水仍多,江風吹得他火紅的披風大氅高高飄揚。
嗆啷一聲響,他抽出自己的利劍,身旁各將都是瞧着王鬥。
王鬥以指彈劍,劍作龍吟,他內心對自己道:“我王鬥發誓,我會讓天下重歸太平,讓這中國之地成爲桃源樂土,不論誰擋我的腳步,我都會將他除去。”
……
崇禎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下午。
王鬥領舜鄉軍到達黃河北岸的於家店渡口,這裡己經屬於開封府,過了黃河不遠就是開封城池。
猛然見到這氣勢磅礴的黃河之水,王鬥不由呆住了,後世他並沒有見過黃河,今世也是第一次見到。
人說黃河是中國之民的母親河,不到黃河非好漢,那金黃色的河水洶涌澎湃,似乎千年不變的流淌着,有如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邁着堅實的步伐,只是那樣冷靜的走着,走着。
不但是王鬥,便是大部分舜鄉軍,都被這道一眼望不到邊的浩蕩河流震住,他們在東路,在保定,在真定,在遼東,哪有見過這麼寬廣浩蕩的河水?很多人都震於這大自然之威,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濁浪翻騰,怒濤洶涌的黃河水又有如懸在頭上,一道一道高高的河堤下面,是廣闊的平原,星羅棋佈的城池村鎮。那黃河水,便高高地懸在沿岸千百萬生靈的頭上,讓人擔憂這滔天的濁浪什麼時候衝破堤岸,毀滅周邊的一切。
好在這一切暫時沒有發生,雖然王鬥知道第三次開封之戰,開封的河堤就被人掘開,死難者以百萬計。
近了開封,也才讓王鬥感受到一些人間的生氣,這邊災情稍稍輕一些,雖然還是流民滿地,村鎮蕭條,但總算有一些正常的生活與商業秩序。
對面就是開封府城,原有的居民,加上差不多大部分河南富戶與官員家眷都遷入這座城內,開封府城的百姓己近百萬。如此多的人口,每日需求都非常龐大,僅這黃河之上,便運貨的商船不斷,商旅爭渡,各樣口音的人都有。
過河是個問題,好在開封這段河口,船隻衆多,那些平底大船,一次可運送人馬數十。公平買賣,願意花錢的軍隊還是受歡迎的,王鬥對銀子絲毫不在意,船家們可在意了。
加上王鬥安排在開封的一些東路商賈也幫忙聯絡。很快的,孫三傑的輜重營找來了大量的船隻,約有數百,內中還有許多的羊皮筏子。到了第二天下午,舜鄉軍全軍過了黃河,達到開封的西門之外。
照例的,王鬥準備在開封府打打秋風,要糧。
行軍到現在,由於一路散去不少,他軍中的糧草,只餘一小半,再不補充,己經走不多遠了。王鬥計劃中,能***要到糧最好,再不行,他安排在開封城內的東路商賈也囤積了一些糧草,應該可以滿足軍隊大半月需求。
雖然見過宣府鎮城及京師的城牆,遠遠看到開封府的城牆,王鬥還是震撼一把。
城周估計有二、三十里,全城包磚,城牆非常厚實。特別那環城壕溝非常引人注目,壕溝四道,每道約寬五十丈,深估計有四、五丈。五座城門的跨濠處,全部修築城門橋,那吊橋用榆槐木製造,看上去就如一座橋般。
拉吊橋的時候,用鐵索、鐵環、鐵輪轉槽,拉起便易。若城外有警,樓上很快便可挽起,而且那吊橋拉起後,榆槐木的制料,堅固非常,還可以用作護門。
王鬥感慨,這麼堅固的城池,若守軍稍稍有力,想攻破是非常艱難的事,怪不得歷史上李自成要三打開封。
兵部行文己經送入城內,王鬥靜待消息傳回,沒要到糧他肯定是不走的。
在這個時候,王鬥還招集開封府內的東路商人問事,這些人,主要是保安州商人。
若論東路之商人,以保安州商人與王鬥關係最“鐵”,他們奉幕府之令,匯合一些舜鄉軍細作,在開封府等地買賣經營,還有很大作用,就是收集附近的情報。
“闖賊李自成入河南來,聯合一斗谷、瓦罐子諸賊,號數十萬,在豫西連破魯山、郟縣、伊陽、宜陽、偃師、靈寶、諸縣,官兵連遭失敗。數日前,聽聞永寧城破,萬安王及城內諸豪紳死難。”
“路人傳言,闖賊有圍攻洛陽的打算。”
河南西北的戰情,雖然開封地方官府極力隱瞞消息,不過還是有許多傳聞過來,聽聞周王及巡撫李仙風,布政使樑炳憂心忡忡,如果李自成真的圍攻洛陽,那該如何是好?
李自成突然冒起,聲勢浩大,聽聞他的軍隊己經發展到幾十萬,開封府兵馬不到一萬,想救援也有心無力。
雖然以洛陽的城池深厚,各人以爲李自成不可能攻下,但就怕有個萬一……畢竟永寧城破,萬安王死去,洛陽非同小可,那可是藩王的所在地,更是當今皇帝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