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棠看着幹陽街上,陳實送別一衆舉人進士的一幕,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觸。
這一幕水到渠成,不似公子那樣刻意爲之。
“這些人被朝廷故意打散,就是害怕他們聚在小十身邊,會變成一股不可掌握的力量。”他心中默默道。
不過朝廷沒有注意到一點,田月娥等人儘管被打散了,但他們同時也是紅山堂符師會的一員,他們去了西牛新洲五十省各地爲官,必然也會將紅山堂在各地建立起來。
那時,紅山堂符師會滿地開花,勢必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小勢力,而是會突然間壯大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戶部衙門把我撤下來,我原本留在戶部衙門裡的人手,只怕也會被他們逐一替換。”
陳棠突然想到,這些官吏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與他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倒了,這些官吏也幹不下去,不如讓他們索性也去紅山堂做事。
紅山堂擴張,勢必會有許多空缺,正適合容納這些人。
“還有我,榮祿大夫無所事事,也可以去紅山堂乾點事情,免得閒在家裡,惹小十看見我就煩。”他心道。
他想到這裡,立刻離開陳府,前往高山縣,見過玉天城玉堂主,說了自己的打算。
玉天城又驚又喜,連聲道:“陳大人肯加入我們紅山堂,紅山堂上下自然蓬蓽生輝,歡迎之至!”
兩人詳聊,陳棠說起自己的想法,打算把在戶部做事的小吏引入紅山堂,在紅山堂在五十省各地都辦堂口。
玉天城雙眼放光,與他越聊越投機,忍不住道:“老大人能來紅山堂太好了!有老大人相助,紅山堂勢必前途無量!敢問老大人,在天庭裡是什麼代號?”
“什麼?”陳棠沒有聽清。
玉天城詢問道:“老大人在天庭的代號是?”
陳棠懵了:“什麼天庭?”
玉天城這才知道,陳棠不知道天庭,於是將天庭的來歷說了一遍。
陳棠錯愕萬分,心裡有些難過,道:“你是說,天庭是我父建立的?我父故去後,傳給我兒。然後無論我父還是我兒,都沒有告訴過我這件事?”
玉天城知道自己闖禍,心道:“原來老大人是外人……”
陳棠定了定神,道:“我父在天庭裡的代號是什麼?我兒在天庭的代號又是什麼?”
玉天城小心翼翼道:“令尊代號教頭,令郎代號真王。”
陳棠沉默良久,徐徐道:“誅九族啊。”
玉天城見他情緒穩定,便放下心來。
陳實回到家,沒有發現陳棠。這時郭道子、玉靈子前來拜訪,兩人分別是道門聖地天師府和太華青宮的弟子,此次會試後不參與狀元之爭,授進士,在道錄司掛職,也是個閒差。
二人打算回各自道門中修行,此來也是告辭。
陳實送別二人,心中有些惆悵,這熱鬧的京華,定會因爲這些人的離去而變得冷清許多。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和尚站在陳府對面,身邊有一個容貌靚麗的少女,正蹺着腳尖,對着和尚的腦袋吹了口氣,用袖子擦拭和尚光亮的腦袋上的灰塵。
和尚紋絲不動,待到少女擦亮了,這才向陳實見禮,道:“陳施主,我與應師叔此來,向施主請辭。”
陳實驚訝的望向無塵和尚身邊的少女,應如夢向他微微一笑,陳實心魔叢生,隨即恢復如常。
他送無塵和尚前往驛所,道:“和尚此次在僧錄司,可有官職?”
無塵和尚道:“錄得講經一職,是正八品的官兒。從今往後,小僧四處化緣,在各地的寺院掛單,都不收香火錢。在大報國寺,也可以再進一步了。”
他露出笑容,笑得很是純真。
“你此次下山,有所收穫,的確很好。”
陳實目光落在應如夢身上,笑道,“魔女呢?魔女又有何收穫?”
應如夢笑道:“此次西京之行,我本是被此地的魔性吸引而來,待到狀元之戰結束後,西京魔性大減,已經不再是我修行的聖地了。但我收穫頗豐,如今道行大進,成年指日可期,成佛亦不遠矣。”
陳實疑惑道:“魔亦可成佛嗎?我愚鈍,可否請教?”
應如夢道:“魔可成佛,不能怪魔,而是要問這世道。倘若這世道清平,魔在人世吸收不到半點魔氣魔性,又談何成佛?陳施主,留步吧。”
陳實停下腳步,目送他們走入驛所。
他回家的途中,只聽一個畢恭畢敬的聲音道:“小陳大人,可否借步路說話?”
陳實看去,心中凜然,只見秦蘇、湯霸陵、竇奇、方曇等追隨公子的輔正閣高手站在街邊,在等着他。
衆人前方是一位四五十歲的男子,一身白衣,卓爾不羣。適才說話的人就是此人。
“在下水軒志,原是輔正閣的長史。”白衣男子走來,欠身道。
陳實還禮,道:“水長史的大名,我久聞了。水長史今年多大?”
水軒志道:“五十有一。”
陳實不禁動容:“五十一歲修煉到大乘境,水長史前途無量!”
水軒志與他邊走邊談,搖頭道:“小陳大人此言差矣,水某修煉到大乘境,已經到頂了,此生再難有所進益。”
兩人向西京內城走去,陳實注意到秦蘇、竇奇等人也在亦步亦趨的跟在他們身後。
“我們並無惡意。”
水軒志道,“閣下在殿試中殺害公子,是公子技不如人。如今公子已死,輔正閣也就此裁撤,公子的一切都土崩瓦解。我們這些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朝廷作對。個人偉力,面對朝廷,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陳實目光閃動,回頭瞥了竇奇等人一眼,笑道:“那麼你們此來見我,又所爲何事?”
“謀一個出身!”
水軒志停下腳步,雙眸雪亮,注視着陳實,誠摯萬分道,“小陳大人,我等懷才不遇,這才投靠公子,爲公子殫精竭慮,爲的是這一身本領有處可以發揮,讓天下士子有才華可以有用武之地!輔正閣雖已不在,但我等壯志未消,小陳大人殺了公子,那麼小陳大人便是公子!”
他目光熱切,甚至有些狂熱:“小陳大人絕非區區狀元之才,你志在天下,你有雄心壯志,有志改變這個世道!你就是我們的公子!輔正閣散了,但我們人心未散,只要你點頭,我們這些人,便會全心全意輔佐你,助你一路官運暢通,位極人臣,甚至登臨大位也是水到渠成!”
陳實求教道:“如何登臨大位?”
“只要小陳大人配合,說自己姓朱,陳大人說你是養子。我們再行造勢,得十三世家支持,登臨寶座,成爲真王,豈不是順理成章?”
水軒志頗爲激動,道,“天變越來越劇烈,這正是豪傑崛起的時機!西牛新洲已經六千餘年沒有真王了,是該重現真王時代了!真王時代,一切更爲美好,真王時代,百姓安居樂業,真王時代,是有仙人的!大乘,再也不是境界的極限!”
陳實面色淡然,打斷他:“水長史,你知道我爲何殺公子麼?”
水軒志微微一怔,道:“你爲了登臨大位,必要除掉公子,因爲公子是你的競爭對手!”
陳實頗爲失望,搖頭道:“我殺公子,是因爲被公子迫害的那些孩童讓我感同身受,是因爲我見到了太平門你們的作爲,是因爲我見到過天姥會裡你們的無惡不作。我去過拱州,去過浴都,我知道你們做了什麼。”
水軒志皺眉,語重心長道:“爲了大義,爲了大業,爲了讓將來黎民百姓生活得更好,不必擔驚受怕,不必受邪祟折磨,我們需要很多錢,需要很大的權力,需要有犧牲!這些犧牲,是必要的!”
“水長史,你與公子沒有什麼區別,因爲你就是公子。”
陳實回頭看了衆人一眼,道,“你們都是公子。但我不是。你們讓我害怕知道嗎?
“我害怕你們割掉我的神胎,還說這是大義,你必須犧牲。我害怕你把我拐賣,割掉我的膝蓋,切掉我的雙臂,讓我去乞討,還說這是必要的犧牲!
“我怕你們把我關在籠子裡,讓我去陰間偷採白蓮,隨時可能被鬼神吃掉!我怕你們買來女孩,強迫他們去青樓賣春還說這是必要的犧牲!你知道麼水長史,是我怕你們,不是你們怕我!我特別怕,做夢都怕!”
他頓了頓,繼續道:“所以水長史,我必須要殺掉你們。如今我打不過你,打不過你們,所以心平氣和的與你們說話。但將來,我一定會殺掉你們。你們應該躲起來,趁我現在還不夠強,躲得越遠越好。”
他言語中難掩殺心:“但是你們放心,你們躲到鄉下,我會尋到鄉下殺掉你們。
“你們躲在權貴家裡,我會殺到權貴家裡幹掉你們。
“你們躲在茅坑裡,我會把你們的腦袋按在茅坑中殺掉你們。
“你們躲在老鼠洞裡,我會尋到老鼠洞殺掉你們,還要讓老鼠吃光你們的血肉。”
水軒志握緊拳頭,一縷淡淡的殺氣溢出。
陳實不以爲意,悠悠道:“水長史,你們借大義之名作惡太多,勇於犧牲別人,不敢犧牲自己。”
水軒志眼角跳動,聲音沙啞道:“你可知我是大乘境界,我殺你只需一念!”
陳實淡淡道:“殺金科狀元,與朝廷對抗?你有這個膽,現在便可以動手。你與公子那等蠅營狗苟之輩,沒有任何區別。躲起來吧,像老鼠一樣躲起來,直到我去尋你,殺掉你。”
水軒志雙手顫抖,面色陰晴不定。
這時,吏部郎中向雲飛向大人從這邊路過,看到他們,不由皺眉,呵斥道:“輔正閣早已經散了,公子都死了,你們還聚在這裡做什麼?退下!都退下!”
他走上前來,呵斥水軒志。
水軒志看到他身上的官服,微微躬身,向後退去。
向雲飛抓住陳實的手腕便向內城走去,低聲道:“你與這些亡命之徒說什麼?不要命了!”
陳實回頭看了水軒志等輔正閣的人一眼,笑道:“幹大事而惜命,圖小利而忘大義,自以爲豪傑,其實志大才疏,草包無疑。這些人與公子一樣不能成事。他們不敢害我。”
向雲飛怒道:“那也難保萬一!說不定真有個愣頭青呢!別人是爛命一條,你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以後這種事,你能避則避。”
他拉着陳實來到內城,這才放開陳實的手,舒了口氣,道:“你殺了公子,壞了不知多少人的大事,很多人都想要你的命!這些日子你最好不要拋頭露面!我送你回陳府!”
他與陳實並肩而行,這時,背後傳來一個柔柔怯怯的聲音。
“老向,我找回兒子了。”
向雲飛身軀大震,不由停下腳步,僵在原地。
那個聲音在他身後道:“老向,我找回天雨了。你回頭看看。”
向雲飛轉過身,淚眼朦朧的看去。
他的摯愛沙秋桐,牽着兒子向天雨的手,站在幹陽街上。
沙秋桐像是三十年前那般,紅顏依舊。
向天雨也彷彿沒有長大,還是孩提時的模樣。
“爹,我回家了。”
那孩童怯生生道,“我在陰間迷路了,這些年一直在想你和娘……”
向雲飛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滑落下來,向他們娘倆踉蹌走過去,一手抱着沙婆婆,一手抱着向天雨,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陳實望着這一幕,時光彷彿斷續了三十年,這一家人經歷了生死別離,又再度團聚。
他知道,這種團聚只是暫時的。
沙婆婆和向大人,再也不可能回到三十年前了。
翰林院,張悠在翰林院中做編修,是七品官,比陳實稍低。
這日,他迎來一位客人。
張悠聽聞此人前來拜訪,急忙匆匆迎迓。
來人是個容貌俊朗的年輕人,與他差不多年歲,二十許歲的模樣,衣着簡樸,身着黃衣,沒有刺繡,沒有紋飾,衣襟也是同樣的顏色,頭頂也沒有戴金冠,只是用綢帶挽住頭髮。
“張悠,不必多禮。我聽聞你在此地爲官,前來見一見你和公子。”
黃衣青年道,“我剛到西京,便聽聞公子已故,令我不禁惋惜。”
張悠躬身道:“公子的確已經身故,無咎兄,我帶你去他墳前祭奠。”
黃衣青年輕輕點頭:“有勞。”
張悠在前面引路,道:“無咎兄,你難得出山一趟,是什麼原因讓你走出絕望坡?你此來,肯定不是單純爲了看望我和公子。”
黃衣青年道:“西京陰間那件寶物已經成熟,正值出世之際,因此我前來收取。”
他們來到公子墳前,黃衣青年上香撒酒祭奠,幽幽道:“公子死於何人之手?”
“新科狀元,陳實。”
黃衣青年聞言,驚訝道:“十一年前的孩秀才陳實?他沒有了先天道胎,怎麼又復生了,還能殺死公子?他的實力,比你如何?”
張悠道:“只強不弱。”
黃衣青年思索片刻,道:“我該見一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