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酒席宴畢,他們離開了大唐宮。
皇帝沒下命令,他們是沒有資格留在宮中住宿的。
走出殿外,餘之成突然轉身,笑着望着他們——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又非常和藹可親了:“難得萬流會議開在我吳安,讓我當了這個東道主。本來說今天晚上這頓飯我請了的,結果陛下準備得實在太周全。不如這樣,我請各位去城中夜遊,看一看我吳安景象,如何?”
他今天才在會上被許問小小爲難了一次,暴露了自己前期工作做得不周全這事。
現在不趕緊回去趕工,還要去城中夜遊?
孫博然正想帶頭拒絕,餘之成就又笑着說:“恰好,我吳安城南才建了一座仰天樓,是我晉中最好的工匠所建,輝煌壯觀,巧奪天工。下官誠邀各位前往一觀。”
在場的有人一半以上都是工匠出身,不然就是工部的,對巧奪天工四個字非常敏感,一聽就有點興趣了。
孫博然好奇地說:“仰天樓?好像有點意思。晉中最好的工匠,是誰?”
問這話的時候,孫博然的臉上有一些篤定的表情,顯然這個最好,是有一些公認的。
許問隱隱約約想起在流觴會上的時候聽過的一些傳聞,心裡也有了一個名字。
“郭氏兄弟。”餘之成笑着說。
“果然!這兩位的大名,我可是久仰了。也確實聽說他們近年來一直在做一項工程,看來就是這仰天樓了。原來已經建成了,真是可喜可賀。”孫博然環視四周,問道,“怎麼樣,有興趣去看看嗎?”
就孫博然個人來說,這態度明顯就是想去了。其他人其實也沒什麼意見,紛紛點頭,於是一羣人浩浩蕩蕩地跟在餘之成身後,出了大唐宮。
許問確實聽說過這對兄弟的名字,當時是在流觴會上,有人提起過他們,問“郭家那倆兄弟怎麼沒來?”
流觴會聚集的都是這個時代大師級的人物,會在這種場合特別被提起,理所當然覺得他們應該拿到邀請函,本身就說明了這對兄弟的水平。
現在許問記了起來,當時確實就是在說這對兄弟在修什麼工程,現在看來就是這仰天樓了。
頂級工匠,才修好的地方性標誌建築,許問確實還挺感興趣的。餘之成這個提議,真算是提到他心裡了。
夜遊吳安城,登臨仰天樓,重點不光是仰天樓,還有前面這一半。
走出大唐宮,正式來到城裡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一半,吳安城燈火漸起,不說亮如白晝,也別有一番流火繁華的景象。
許問擡着頭,留意到吳安城之所以這麼亮,是因爲兩邊房屋的屋檐下面,很多都掛着燈籠。
屋檐下面掛燈籠不是什麼稀罕事,很多家都這麼做,但吳安稀奇的有兩點,第一,掛的燈籠比其他城市看到的多;第二,這燈籠的制式都一模一樣,全部都是紅白相間,上面寫着四個字的吉利話兒,看上去整齊有序,非常好看。
許問打量了一會兒,問道:“這燈籠……是衙門統一發的?”
“怎麼可能,應當是把格式發給各戶,讓他們自己做的。”李溪水搖頭。
“哈哈,都不是。各戶自己做,就算規定尺寸格式,也很難做得一模一樣。這是衙門收了少量銀錢,幫着做的。”餘之成彷彿對這些燈籠非常得意,笑着說道。
接着他伸手一指,領着大家看向前方,問道,“怎麼樣,是不是一整條街都整齊劃一,還挺好看的?”
“確實好看。”卞渡看上去確實是喜歡,他一邊走,一邊仰頭看這些燈籠,偶爾還擡頭,念一念上面的吉利話兒,笑吟吟的。
他們就沿着這一條燈火通明的街道一直往前走,又轉了兩個彎,經過了另兩條街道。
吳安不愧是曾經的都城,餘之成治理得也彷彿不錯,道路平整寬闊,上面以及兩旁一片垃圾也沒有,這在其他城市非常罕見。
現在時間不早,路邊的商鋪都已經關門了,街上也沒什麼人,顯得非常安靜。往另一處看,隱約可見燈紅柳綠,有絲竹音樂之聲遙遙傳來。
卞渡有點嚮往地往那邊看了一眼,又看看身邊的人,其他人好像都沒有興趣的樣子,他也只好訕訕地把頭低了下去。
餘之成往他那邊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仰天樓距離大唐宮不算太遠,所以餘之成也沒有叫車,當作飯後消食,一羣人步行走了過去。
又繞過了一條街道,一羣人一起停下了腳步,仰頭看去。
燈火映照下,仰天樓就在眼前。
這是一座五層高樓,放在現代可能不夠看,但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城市環境裡,真就像平地起高峰,巍峨壯觀,讓人看了心神就忍不住爲之一震。
仰天樓前挖有小河,河上三道金水橋,過去山門之後,一片亭臺樓閣,仰天樓是其主體建築。
這樣看過去,整個樓閣彷彿並沒有奇出之處,但雄偉端方,氣勢儼然,令人望而生畏。
“這仰天樓……很高啊。”朱甘棠仰頭看着,揚起了眉。
“確實,層高很高,比正常高出了三尺。”許問說。
許問有些意外,擡頭時,正好對上了孫博然的目光。
別的不說,正是每層多出的這三尺,讓仰天樓單從外觀就給了人不一樣的感覺,也正是這三尺,顯出了郭氏兄弟的不凡!
一幢樓能有多高,大部分時候其實都是固定的,再高,牆柱樓面可能都撐不住。
想要增加它的高度,只有在兩個地方想辦法,一是材料,二是結構。
這時代材料的改進非常難,郭氏兄弟能讓每層樓的層高多出一米,只可能是靠結構。
改進結構,就顯出工匠超凡的實力了……
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無論是孫博然還是許問一時間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餘之成一示意,他們一起向前走了進去。
進去先沒有到仰天樓,而是一片亭臺樓閣。
這樓宇不像江南園林那麼秀致婉約,更類似迷你的宮廷,兩邊成殿,梧桐遮蔭,有點袖珍版的大唐宮的感覺。
兩邊的殿與前方的樓都是新修的,但梧桐卻是大樹,已能成蔭。
梧桐是長得很快的樹木,但也不可能長得這麼快,這樹很明顯是從外面移栽過來的。
朱甘棠一邊走,一邊欣賞着,說道:“餘大人爲這裡花了不少苦心啊。”
“哈哈,大周國泰,我晉中民安,我早就想修這樣一座高樓,來彰顯大周國威了。只是正好找到了郭氏兄弟在晉中的機會而已。可惜,陛下這次去西漠去得太突然,回去得也很急。早知道的話,真要在上折請安的時候,同請陛下前來觀樓,也算圓了仰天樓仰天之名。”餘之成又笑又嘆,真的很遺憾的樣子。
這時,一行人走到了仰天樓下方,餘之成停下腳步,輕輕一擊掌。
清脆的擊掌聲迴響在夜空中,清晰可聞。
然後下一刻,整座仰天樓一起亮了起來!
有如萬千星辰突然亮起,五層的高樓每一層的屋檐上、牆壁上、窗口裡全部都亮起了燈,剎那之間,仰天樓如同黑暗中的火炬,照得此處由黑夜變成了白晝!
所有人腳步都是一停,擡起眼睛,瞳孔着倒映着這明亮的光芒,掩飾不住的震驚。
餘之成微微側頭,看着他們的表情,嘴角掀起了得意的微笑。
好像他帶他們到這裡來,就是爲了看到這樣的表情一樣。
最快反應過來的還是許問。
整座樓燈火通明的景象,在這時代很少見,但在現代簡直太平凡了……整座城市徹夜不眠,可能這些人想都想不到,但在他出生成長的那個世界都是尋常事。
他打量着仰天樓上下,發現它原先就是這樣設計的。它能亮這麼多燈,是因爲在很多地方都預留了燈臺,而且每一片地方的燈臺都組織成羣,一點就能亮一片,所以整幢樓纔會亮得這麼快。
這……
許問皺起了眉。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徵,這時代夜晚會這麼暗,核心原因還是資源匱乏,生產力沒能進步到一定程度,必須節省。
這種情況下,郭氏兄弟做這樣設計,留這麼多燈位,是爲什麼?
平時如果用不上,就是浪費設計;如果用得上,就是浪費蠟燭或者燈油了……
沒必要啊。
本來因爲仰天樓的結構,許問對這兄弟倆還挺有好感的,但這個時候一看,覺得是不是太鋪張浪費了一點,心裡有點不太舒服。
但項目甲方,也就是餘之成彷彿很滿意。他等在場的人又欣賞了一會兒,邀請道:“一起進樓去看看吧。”
走進仰天樓,許問擡頭一看,對郭氏兄弟的印象又往回拉了一點。
“拼合柱?”身邊,孫博然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許問上前,撫摸着正面那根大柱,點了點頭。
這根柱子上了黑漆,看上去鋥光發亮,幾乎看不出來接縫。
但孫博然和許問什麼水平,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根直徑約有兩尺半的巨大立柱,並不是由一整根木頭做成的,而是一根拼合柱!
華夏古代以木結構建築爲主,但一棵大樹長成建築用材,至少也得數十年,一些比較高端堅硬的木頭,要成材更在百年以上。
房子一直在蓋,成材木頭不夠,尤其是做柱做樑的,必須得成木大木不可。
這怎麼辦?
於是拼合柱應運而生。
拼合柱,就是用小材充當大材,用以承重載的一種方式。
比較常見的拼合柱,會以四根較細的圓形截面木材,通過暗榫兩兩拼合而成。
它結構巧妙、暗榫結構緊密,雖然是拼合而成的,但承重的能力絕不遜於原木。
仰天殿的這根柱子看上去就是普通的圓柱,但許問和孫博然都通過一些端倪,認出了它是拼合柱。
最關鍵的是,從這些細微的部分可以看出來,這根拼合柱的結構跟普通的拼合柱不太一樣,承重性彷彿更強,這也是它的層高能達到這種程度的原因之一。
“這柱子……有點意思。”孫博然圍着它轉了一圈,興致盎然地說,“可惜是暗榫,裡面具體什麼樣看不太出來。”
“……可以看出來。”許問盯着這根柱子看了一會兒,蹲下身,用手在地上畫了一幅簡圖。
地板是青石磚地,他手上沒有沾水,彷彿是在虛空作畫,指過不留痕。
但孫博然緊盯着他的手指,馬上就看出來了,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真是有點妙!”
“是,郭氏兄弟,果然名不虛傳。”許問看向另一邊,又留意到一個細節。
上方斗拱的鋪作與鋪作之間,額外安排了一層木方,這就形了一個三維空間的“鋪作層”。
它相當於一個緩衝層,依靠榫卯的錯動承擔以及分散力量,起到增強殿內結構,以及防震等等作用。
果然,另一邊餘之成就在介紹。
“不久之前,西漠地動,也影響到了咱們晉中。當時仰天樓剛剛建成,突然遭遇天災,還讓人緊張了一陣。結果震後過來一看,樓裡樓外安然無恙,連塊磚片也沒掉落。”餘之成笑吟吟地說着,有點得意,“可惜地動傳到此處,規模已經不大,效果不算明顯。要是地動再大一點……”
“餘大人,這話可不好說。地動畢竟是大事,影響的不止一個仰天樓。”李溪水突然正色,打斷了餘之成的話。
餘之成笑容斂了一下,彷彿有點不太高興,但不悅之色只是一閃而逝,隨後就笑道:“李大人說得是。”
“這郭氏兄弟現在還在吳安嗎?”許問越看越覺得,這仰天樓建得確實相當巧妙,尤其是在結構方面,郭氏兄弟設計了很多細節,不少都是他在其他地方沒見過的,有些甚至在現代也很值得參考。
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很想找到這兩人,好好聊一聊,說不定會有更多收穫。
“現在不在,一個月前我有事找他們,沒找到人,不在吳安,也不知道上哪裡去了。”餘之成搖頭。
許問有點遺憾,嘆了口氣。
餘之成倒是一個不錯的東道主,帶着他們登上仰天樓,到了五層的平臺憑欄遠眺。
仰天樓點了無數的燈,看上去流光溢彩,而樓頂平臺將整座城市盡收眼底,更加令人震撼。
從這個角度看,城內屋檐下的那些燈籠更加鮮明,條條街壠向四面八方延伸,宛如鋪開的星河。
“大唐盛世,也不過如此吧。”卞渡眯起眼睛,感慨地說道。
唐這個時代雖然很多記載已經失落,但就現有的內容綜合來看,那是一個極度繁華、盛世如錦的時代。
無數文人墨客、能工巧匠都無比嚮往那個時代,但凡有點好事都會拿來做比較,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最高的讚譽了。
許問沒有說話,片刻後擡頭,道:“下雨了。”
一滴雨水落到他的額頭上,很大一滴,片刻後又是一滴。
他放眼望去,清晰可見有幾盞燈籠裡的燈火搖晃了一下,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