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還在想呢,宇文隨就自動送上門來了。
兩人討論,當然比一人思考要更容易理清思路,不算宇文隨抱着什麼樣的心態,他都很樂於接招。
“昨天晚上,餘大人將許大人的籌劃帶回府衙,令我等細細研讀。”宇文隨說着,許問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宇文隨的吐詞非常文雅,跟他的形象身份都有點不太相符。看來這個人,也是別有一些來歷的……
不過他不動聲色,只是微微點頭,擺出聆聽的姿態。
“我拜讀大作,許大人的想法果然別出新裁,極有新意。但我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宇文隨道。
“請說。”許問迴應,又坐直了一點。
“許大人的籌劃裡,對五蓮一帶的水土調研得非常精準,但我想,是不是有點過於精準了?譬如說這一處。”
宇文隨一邊說,一邊拿起另一本冊子——正是許問的那一本。
他隨手一翻,就翻到了頁面,向着許問面前微微一遞,“這裡寫披霞峰峰高一千五百五十七丈,這個數字,是以什麼爲基準,是怎麼算出來的?”
“哦,這個簡單,是我算的。”許問說道,他站起身,要了一張白紙,鋪在殿面的金磚之上,俯身執筆,開始算給宇文隨看。
高度這個東西是一個相對值,放在珠峰上的一個核桃,比泰山還要高嗎?
這當然得要有一個標準,用同一個基準線來算。
現代常規的標準當然就是海拔,也就是從海平面往上升的高度。
山峰測量有很多種方法,GPS測量法、水準測量法、三角測量法,氣壓測量法等等等等。
這其中很多方法,需要現代的技術手段進行支持,譬如GPS之類。
現在在班門世界,沒有這樣的技術手段,許問採取的是最傳統的三角測量法,也就是數學手段。
它是利用三角形的數字知識,以山高爲一條直角邊,在地面上做出一組相似的三角形,然後根據己知條件,計算山高。
五蓮山位於晉中交界的地方,正經的中原,有一些數據是本來就有的,所以用這種算法也比較便利。
此時,孫博然、餘之成、宇文隨等人就看着許問在白紙上畫出一個個圖形,把一項項或熟悉或陌生的數字套進去,列出一大堆算式,最後得出了一千五百五十七丈這個數字。
許問其實做得並不慢,對他來說,也就是一套數學題而已,還是已經證明過的數學題,現在只是在衆人面前把它重新複述了一遍。
但對於其他人來說,這個過程卻顯得非常漫長……
因爲他們不懂,對此非常陌生,那一長串的數字和算式幾乎是直接灌進他們的腦海裡的,聽得他們暈頭轉向,一臉懵逼。
最後許問站起身,把筆放回筆架上,說道:“基本上就是這樣了。”
殿內一片安靜,大部分人都有點回不過神來,只有朱甘棠笑了,輕輕鼓掌道:“原來勾股法還可以這樣用!”
勾股,是古代對直角三角形的稱呼,其實早就存在了。
“原來是勾股法……”宇文隨顯然也接觸過這個,朱甘棠一提,他瞬間反應過來。
“合理。”他又看了一遍,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看,看得很慢。最後他點了點頭,同意了許問的結果。
許問注視着他的動作,感覺他剛纔是在心裡計算了重新計算了一遍。
不太確定,但如果是真的,這計算能力已經遠遠超出這時代的大部分人了。
“第二個疑問。”宇文隨的神情並沒有因此放鬆,緊接着又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這個部分——”他又翻到了新的一頁,許問只看上面的圖形分佈就知道大概是什麼內容,脣角微微翹了一翹。
“五蓮山這一帶,有山壁阻擋,你寫的是使用炸藥將其炸開。這個炸藥,指的就是火/藥吧?”宇文隨擡眼問道。
“差不多。”許問說。
“火藥爆炸力量強大,確實可以使用在這裡。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火藥聲音響亮,難以控制,一旦失誤,就有可能導致山崩,造成更大危害。”宇文隨直視許問,表情非常嚴肅地說。
“使用火/藥的話,確實會這樣。”許問說。
“那你這不是好高騖遠異想天開……”
宇文隨話還沒有說話,許問就伸出一隻手,打斷了他,然後向旁邊李晟點了點頭,道:“我們使用的是炸藥,而不是火/藥,兩者功能類似,但有很大不同。李……林師傅對此研究精深,可以爲大家演示一下。”
他這話說出來,卞渡和餘之成的臉色都微微有些變化。
昨天只有卞渡認出李晟是誰,餘之成現在反應也不太對勁,顯然昨天看出了卞渡的異樣,私下裡又去打聽了一下。
在他倆的想法裡,李晟到這裡來,肯定是來給許問鎮場子的。
不過他倆也不算太緊張,各方傳聞,這位在皇宮裡只是一個邊緣人物,有點空頭皇子的感覺,不太受皇帝重視,當然他們也不需要太重視。
只是李晟的身份畢竟擺在這裡,昨晚他們多少還是做了一點準備。
結果這位皇子好像不太打算按常理出牌,現在要當衆演示這什麼火/藥……不,炸藥?
許問說完,李晟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向在座諸人點頭示意,然後道:“我們開山所使用的炸藥,與傳統的火/藥名稱與功能都類似,但其實是兩種物品。它更安全、便於攜帶、穩定性更強。因爲這種穩定性,所以只要精準控制,就能完美掌握它的爆炸效力。說得簡單一點,就是想讓它炸哪裡就讓它炸哪裡,想讓它炸成什麼就炸成什麼樣。”
他施施然地說着,說到炸藥功能的時候,眼中有光閃過,整個人彷彿都不一樣了。
“我身上就帶了一些,各位可以隨我一起出殿,我爲大家演示一番。”李晟說道。
李晟身份特殊,從小生活在相應的環境裡,習慣了父皇母妃以外,一切皆爲下人。
之後跟着許問,爲人行事的態度有了根本性的轉變,結果後來又成了技術主管,在自己的領域內有着絕對的話語權。不知不覺中,他拾回了使用祈使句的習慣,這時也是一樣。
這語氣讓有些人不太舒服,但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卞渡和餘之成真的已經站了起來,明顯打算跟着往外走。
這彷彿一個暗示,其他人於是也都閉了嘴,一羣人跟在李晟身後,走到了旭日殿外。
李晟四周看了一圈,覺得有點棘手。
這可是大唐宮,皇帝行宮,到處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哪裡有地方給李晟試炸藥?
他想了一下,走到一棵大槐樹下面,那裡有片新土地,剛挖不久,彷彿是想種什麼。
李晟走到地方,蹲下身子,拍了拍土,又伸手進去,量了量土的溫度與溼度。
接着他打開腰包,掏了一大堆東西擺在地上,開始測量。
一羣人圍在旁邊,除了許問以外,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這時候,殿外侍衛往這邊看了一眼,走了過來,沉聲道:“大唐宮不可隨意行走,移動他物。”
他們只是借用這裡,該守的規矩還是得守。
李晟起身,從懷裡掏了一樣東西,塞進那侍衛的手裡。
他面對侍衛,背對着其他人,沒人看到他塞的究竟是什麼,只看得出那動作自然又熟悉,真的很像行賄。
宮中侍衛,怎麼可能……
有人這樣想着,沒想到侍衛低頭看了一眼,真的一句話也沒說,就往回走了。
他走到另一處,叫來一人,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人飛奔而去,沒過一會兒,抱過來了一個竹簍,遞給那侍衛。
侍衛抱着竹簍回來,把它交到李晟手上,這時候大家纔看清楚,那是一簍雞蛋,粉紅蛋殼,一個個非常勻稱,個頭大小几乎一模一樣。
就在衆人異樣的目光中,李晟笑着接過,從裡面拿出三個雞蛋,放到一邊。
侍衛叫人去取蛋的過程裡,他一直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在進行各種各樣的測量,把一切旁人完全看不懂的數字記錄在一塊木板上。
然後,他小心翼翼拿出幾根陶管,打開棉花塞子,倒了一些粉末在油紙上,進行混合,又拿了一些其他的工具與材料,將其混合,製作成了幾根有着長長引線的細管。
從計算到製作,他的動作都很熟練,自信而篤定,彷彿這樣已經重複過無數次。
最後,他拿了三個雞蛋,尖頭朝下,把它們並排插在土裡,每個雞蛋之間的距離相差不過三寸。
接着,他把其中一根細管插在最中間那個雞蛋下方的土裡,留了長長的引線在外面,一直牽引出去,牽了很長。
一切完工,他向周圍的人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奇異的笑容,道:“各位看好了。”
他點燃了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