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因時時需要勘測水形地勢,他買了一匹馬,不管是黑夜還是天剛亮,他經常馬一騎就自己去查看河道,連阿緯也不帶,實在是個最不像官老爺的官老爺了,往往都要阿緯起床後發現他家大人不見了,這才匆匆趕到河道去找人。
「大人!」遠遠的,阿緯便看到他家大人衣袂飄飄的站在河堤上,他連忙奔過去。
「大人要出門也不喊小的一聲,小的睡得像死豬一樣,若不是被麥可的叫聲擾醒,小的怕要睡到日上三竿了。」阿緯雖是自責,卻更像抱怨,他是三生有幸跟到這位主子,他家大人毫無架子,把他當弟弟一樣看待。
陸淺平聞言笑了笑,「又沒什麼事,何必喊你起來。」
阿緯跟在他身邊走下河道,不解地問︰「大人,您整天巡堤,怎麼就看不膩呢?」
陸淺平微微一笑,「日日有不同變化,怎麼看得膩。」
阿緯搓了搓冰冷的雙手,又放在嘴邊呵了口熱氣,問道︰「小的怎麼看不出來有何變化?這日日看,怎麼看都一樣呀。」
「只要你用心去看,自會看出不同之處,因為你心不在此,自然看不出來。」說罷,陸淺平打趣道︰「是不是記掛桃子,所以無心巡堤啊?」
阿緯微微臉紅了,「大人說什麼呢?小的沒那麼想。」
陸淺平仍是一臉溫和的微笑,「男未婚女未嫁,等桃子回來,我讓夫人問問桃子的意思,若是桃子對你也有意,就讓你們倆成親了。」
听到這話,阿緯頓時喜上眉梢,這些時日來朝夕相處,他真對桃子生出感情來了,這回桃子自個兒跟著商隊回去半月城喝喜酒,雖然他家大人親自請托過商隊東主照顧桃子,可他真是千百個不放心呀。
「大人,小的還依稀記得爹娘的樣貌,只是不知他們是死是活,娶了媳婦兒也沒法讓他們知道,這是小的一生的遺憾,若是將河治好了,讓其他人不再有小的這樣的遺憾,小的願一生一世在這里跟著大人治河!」
他被陸淺平買下做小廝時並不知道陸淺平身分,後來跟著來岐州,親眼看到陸淺平對治河的親力親為,他敬佩不已,對陸淺平可崇拜了,也以身為陸淺平小廝為榮。
主僕兩人下了河堤,就見一名身形碩長、偉岸英朗的中年男子只身走來,他雙目炯炯有神,雖然只著輕裘,但身上隱隱散發著上位者的氣勢。
陸淺平看著來人有些驚訝,若讓他說,他會覺得這人是個成功的企業家,或是集團創辦人之類的,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小地方。
那人緩緩走近,停下步履,客氣的拱手道︰「借問兩位,可知高家莊在何處?」
陸淺平回道︰「此地便是高家莊。」
「原來這里便是高家莊。」寧斬剛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繼續說道︰「在下听聞太黎縣的岐河今年沒有河災,很是好奇,特地來一探究竟。」
他看過陸淺平的畫像,知道此人便是太黎縣的河道主簿陸淺平,他兩個時辰前便來到此地了,特意支開了護衛,原是想找機會與陸淺平攀談,不想他竟在河堤上吹著冷風、獨自一人眺望岐河兩個時辰,彷佛想看穿那河床。
這份耐心勾起了他更大的好奇之心,也同時意識到,陸淺平遠比他想得更加內斂,唯有耐心與內斂之人,才能心志堅穩,觀察出河道的變化,進而治理河床,平心而論,他的三個兒子均沒有此耐心。
「先生對治河也有研究?」陸淺平神色如常,並沒有因為對方提起他治理的岐河而有所變化。
寧斬剛凝目看著他道︰「不瞞公子,在下平時研習河工技術,走訪大岳南北,觀察各地的運河情勢,便是想看看有無根治大岳河患的方法。」
听到這里,阿緯忍不住接著話鋒道︰「大老爺,您真是問對人了,這岐河就是讓我們大人治好的,我們大人可以說是學淵天下……」
寧斬剛眸中精芒一閃,恰到好處的接口,「難道公子便是河道主簿陸大人?」
陸淺平拱手,悠悠笑道︰「不敢當。」
其實他對頭餃和做官並無興趣,只因在這里要治河就必須有個身分,他現在還是不習慣被人稱為大人。
寧斬剛眸色深深地盯著陸淺平的臉,「陸大人若是有余暇,能耽擱大人一點兒時間,請教幾句嗎?」
陸淺平沉穩有度地道︰「先生客氣了,有什麼能與先生交流的,在下定知無不言。」
寧斬剛沉吟片刻方徐徐道︰「天下人皆知,在治水上,堵水事倍功半,幾無成效,大人以為,無法根治河患的最終理由為何?可是制度上的弊端,還是,水不潤下?」
他這個問題問過不下百人,包括治水專家,都水監、水部、各地的河堤使、他的三個兒子,以及先帝和如今的聖上,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套大道理,可听在他耳里都是廢話,都是只看表面,對于治水一點助益都沒有。
「先生說笑了。」陸淺平听到「水不潤下」四字,不由得笑了。
這四個字簡單的說就是神鬼傳說,不敬水神,水神生氣了,就讓水失去水性,雖然包含嚴重的迷信成分,可惜自古帝王多半相信這一套,而眼前這個人這麼說,顯然是在反諷當局給治水找理由,卻是毫無建樹。
陸淺平思忖了一下道︰「水是百姓不可缺少的生存條件,卻也無時無刻威脅著百姓的生命安危,亦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听到這里,寧斬剛目光閃動,「大人有何見地?」
普天之下,從來沒人敢說河川的不是,都怕觸怒了河神,他是第一個。
陸淺平唇邊逸出一絲沉重的嘆息,眸色微凝,神色端肅地道︰「東河是大岳的運輸命脈,主要用途是南來北往的航運,然而挖河通渠只為了便利,從來不考慮沿岸河流的地勢,自然沒有一個方法能將河治理好。」
寧斬剛內心波濤洶涌,他面上再也無法假裝鎮定,這樣的人才正是朝廷需要的,讓他留在岐州根本大材小用,陸淺平必須去京城,必須讓他去治理東河!
他看著陸淺平,呼吸起伏不定,「大人見地實在不凡,令在下耳目一新。」
「先生過獎了。」陸淺平同樣意外,他相信沒有幾個人能接受他的理論,他也有心理準備要在岐州蹲上幾年,力求亮眼表現才有可能去京城治理東河。
「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他得盡快安排打點一切,他一刻都無法等。
寧斬剛走後,阿緯張望了老半天,說道︰「大人,小的怎麼看,那位大老爺長得和大人可真像啊,根本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嗎?」陸淺平並無感覺,看不出來何人像他,他像何人。
他看了看天色,道︰「阿緯,去告訴夫人,今晚我要宿在小屋,不回去用飯了。」
陸淺平天沒亮就出門,這事裴班芙是知道的。
她早放棄阻止陸淺平沒日沒夜的關注河道了,反正她知道阻止不了,那又何必阻止?跟河打交道可是他的興趣、他的志業,又不是跟女人打交道,有什麼可緊張的?她只要當個「閑」內助就行了。
說她是閑內助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她確實很閑,以前在家里時,她要照顧元瑛、元康,要里里外外的打理家務、張羅三餐,過去陸慕娘身子不好時,家務事幾乎都是她做,而現在因為人少,家務事少得可憐,身邊還有個桃子跟她搶家務活做,導致她快變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好命少女乃女乃,自己都覺得身上長肉了。
好不容易,桃子有個在人牙子那里熟識、一個親如姊妹的閨密要嫁人,她暫時回半月城去給好姊妹添妝了,這才得以不再做閑內助,好生發揮了一番廚藝。
用小火煨了一大鍋的馬鈴薯炖肉,這是她娘親教她的拿手菜,元瑛、元康都很喜歡吃,她好久沒展現這道絕活了,務求炖得濃郁綿密、噴香誘人。
她在灶房里忙得熱火朝天,外頭傳來麥可的吠叫,叫聲很不尋常,那通常是它要咬人時才會有的獨特吠叫,她將木湯匙一丟,連忙提著裙角沖到前院去。
麥可是她娘親收養的,也是她娘親取名的,對她格外重要,她要來岐州時,她爹讓她把麥可帶來,說是給她做伴也好,保護她也好,總之有麥可跟來,他們會比較放心,所以她便從善如流的把麥可帶來了。
裴班芙沖到前院時,院子的小門敞開著,她看到麥可正咬著一名穿墨色錦緞衣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不放,那俊雅的公子腰系玉帶,地上掉了一把白玉象牙摺扇,看起來十分狼狽,麥可的眸子里則滿是凶光。
裴班芙看得膽戰心驚,她急道︰「麥可,快松口!」
麥可之前咬著那年輕人的手不放,衣袖隱隱透出血色,很可能受傷了。
見狀,裴班芙緊張地道︰「公子,你的手受傷了,快進來,我幫你處理一下!」
寧襲下巴微微抬起,臉上帶著笑,有禮地道︰「有勞姑娘了。」
裴班芙領著他進門,這時麥可又乖巧的跟在她身邊,亦步亦趨的,跟適才判若雲泥。寧襲一邊進門,一邊解釋道︰「在下看它可愛,想與它玩,可能方法不對,反而激怒了它,這才驚動了姑娘。」
裴班芙笑生雙,「它叫麥可,小麥的麥,可否的可,它是很溫馴的孩子,這是它生平第一次咬人。」
寧襲听了很是意外,「第一次咬人?」
「是呀。」裴班芙手放在嘴邊咳了一聲,「還請公子見諒,我們家麥可對長得帥的人格外排斥,這才會咬了公子。」
寧襲看著眼前這一身淡紫色的粗布衣裙,有著一雙圓溜黑眸,明顯在睜眼說瞎話的姑娘,她長發紮成一條粗瓣子垂在左胸前,頭上只斜插著一支淺紫色的簪花,有幾分隨興,但又非常適合她,整個人洋溢著青春氣息,很是靈動漂亮。
他裝模做樣的模模下巴,「是嗎?沒想到在下帥到連狗兒都不願與在下做朋友了,實在罪過。」說完,他的肚子正好叫了一聲。
裴班芙噗哧一笑,「公子用過午膳了嗎?可是肚子餓了?」
寧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在下尋人,錯過了飯點。」
裴班芙露齒一笑,「那公子要不要在舍下用個便飯?我剛好做好了飯,也算替麥可給公子賠罪。」
寧襲也笑了,「賠罪不敢當,是在下擅闖民宅,才會令麥可警覺性大起,是在下的不對。」
裴班芙笑嘻嘻地道︰「所以公子和麥可算是和解了,是吧?」
寧襲俊臉上泛起笑容,「只要麥可不反對,在下很樂意握手言和。」
「握手就不必了,我先給公子的手上藥吧!」裴班芙進屋取了百寶膏和干淨的軟布,先是將軟布沾濕,把傷口清理干淨,跟著細心給寧襲手上的傷口上藥,再用軟布包起來,動作相當嫖熟。
「這藥膏有消腫止痛的功效,公子切記這幾日不可踫水,之後還要找大夫看過。」
她爹和葉東承在給村里做修屋補路雜活的時候,免不了大傷小傷,裴元康也皮,經常受傷流血,因此她很會上藥包紮。
寧襲看她包紮得行雲流水,臉上有些欣賞之色,「在下省得,姑娘不必掛心。」
裴班芙笑了笑起身,「那好,公子坐一下,很快便能用飯了。」
寧襲微微一笑,「不急,姑娘慢慢來。」
裴班芙進灶房前,對麥可扳起臉道︰「麥可,公子是客人,不許你再對人家無禮,听到了沒?」
麥可委屈的嗷了一聲,像是回答著听到了,它緩緩走到門邊趴在,響午陽光落在它身上,乖得像綿羊。
裴班芙很是滿意,她幾個大步向前,彎身對著麥可的臉頰蹭親了一下,這才轉身活力充沛地去灶房了。
第十二章 治水小有成就(2)
寧襲看著她的舉動,很是驚訝,她親狗?她居然親狗!
他有些怔然,又看了一眼麥可,只見適才猙獰著咬他的大狗已然閉眼入睡,畫面寧靜的像幅畫。
片刻之後,寧襲起身,他負著雙手在屋子里轉悠起來,欣賞起屋里的擺設。屋子向陽,十分暖和干淨,屋里隱隱有著丹桂的香氣,沁人心脾,陳設雅致簡單,一座黃梨木蘇絹屏風是最大的擺設。
屋里沒有多余家俱,但又處處流露著巧思,比如窗台邊,倒掛著一束干掉的花束,別有一番美感,窗簾也很是特別,只有一半,下翟還裁成波浪形狀,桌上有個細長的白色小瓷瓶,插著幾朵不知名的花草,茶幾鋪著繡小花的桌墊,桌上有桂糕、玫餅、碎香餅子等糕點,有一面牆壁掛了九幅畫,是前所未見的裝飾方式。
再細看,那畫作也很特別,都是他沒見過的房子和人物,有銀發、金發、紅發,有些人的頭發是卷的,穿的服飾都很華麗,雖然古怪,可也同時突顯了主人的品味格調……
他好奇起來,這二進的小院落只有那姑娘和麥可,沒有別人了嗎?屋里的布置又是出自誰的手筆?
「公子久等了。」裴班芙端出一小鍋晶瑩的白米飯,米粒顆顆晶瑩飽滿,主菜是一大碗的馬鈴薯炖肉,配菜是青翠欲滴的清炒時蔬、烤魚、鹽炒花生、炸槐花,還有她自己做的幾樣腌制小菜,比如腌蘿卜、腌白菜,湯則是再簡單不過的豆腐青菜湯,飯後甜點是蒸紅豆年糕,屋子里頓時充滿了各種飯菜肉香,勾人饑蟲。
寧襲落坐,雖然沒看見什麼名貴食材,但聞起來香氣撲鼻,他立刻就感覺餓了。
「鄉下地方沒什麼菜,公子將就點吃。」裴班芙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她看起來可不是個沒自信的,她對自己做菜的手藝很有信心。
「還未請教姑娘貴姓?」寧襲抿唇一笑,他面如玉冠、氣質溫潤,光是坐在那里,就能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過去,叫人移不開眼。
可對裴班芙來說,她眼里只有眼前煨得噴香撲鼻的馬鈴薯炖肉,她一邊盛飯一邊隨意說道︰「我姓裴,名叫班芙,班門弄斧的班,芙蓉的芙。」
她給寧襲盛了一大碗飯,分量十足,自己也盛了一大碗飯,堆得跟小山一樣,幾乎要尖起來了,招呼他吃飯之後,她自己也不客氣的大口吃了起來,完全沒想要問眼前這個跟她一道吃飯的陌生公子姓啥名啥。
「好吃,太好吃了。」她做的馬鈴薯炖肉依然那麼道地,馬鈴薯松軟好吃,小排肉軟爛入味,堪稱是人間美味。
寧襲也很驚艷,他吃的眼楮都眯了起來,「姑娘,這道菜叫做什麼?沒想到馬鈴薯還有這種做法,在下可從來沒吃過。」
裴班芙得意地揚起秀氣的眉毛,「公子當然沒吃過啦,這是我娘教我的,我娘可不是普通人,我娘會做的菜,大岳朝找不到第二個人會,我敢說,就連宮里的御廚都比不上我娘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