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竹慢慢的站起身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的說︰"生命,是為什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見的聲音輕聲說︰"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痴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里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
"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鬼東西?"
"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念經。"
"念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楮︰"念什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著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的把書丟在桌子上,月兌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的自語︰"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郁氣,稍稍發泄了一些,回到臥室里,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于誰?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一聲門響,女乃媽又挪動著一雙小腳,慢騰騰的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女乃媽。女乃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楮,安安靜靜的說︰"把它丟垃圾箱吧!"
"說得好!小姐!"女乃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的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女乃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女乃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女乃媽呆呆的站著,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著的門,不解的搖搖頭︰"怎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關系?"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桿上,瞪著天花板發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的口琴,踫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斷斷續續的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里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它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鋪位問。
"鬼知道!"
"怎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嘆口氣說︰"家里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制自卷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
"唉!"小羅收回手,嘆口氣。
"嘆什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又嘆起氣來了?"
"四大皆空都沒關系,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櫃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櫃子前面,一兩個听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著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櫃子里去一陣亂模,接著,就大叫一聲︰"我的媽呀!"
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櫃子里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干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里還提著一樣東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真有鬼!五香豆腐干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櫃子里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炖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里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炖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
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里是個什玩意兒?"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
"喂,"王孝城說︰"你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炖耗子湯吃呀?"
"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朮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听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