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走出來的是一個妝扮得很濃艷的少婦,穿著件寬寬大大的衣服,隆起了月復部,說明了她即將成為一個母親。滿頭黑發厚郁的披在肩上,濃眉毛,大眼楮,挺直的鼻梁下是張堅定的嘴!渾身散發著一種咄咄逼人的美,還有份說不出來的威嚴和氣勢。夢竹有些遲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微張著嘴,不知該如何招呼面前這位少婦!她是誰?這張臉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她在記憶中搜索,那對美麗而野性的大眼楮……對了!何慕天的書中曾有她的照片,那,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還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獨子,那,她是誰?
"你請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嗎?"對方用一種從容的,帶著優越感及權威性的語氣問。同時,那對大眸子正銳利而冷靜的在她渾身上下打量著。
"是──是的。"夢竹有些囁嚅,美麗的婦人把她弄糊涂了。
"你從重慶來的嗎?"對方繼續問,在夢竹對面的椅子里坐了下來,坐得很靠近爐火。俯子,她用火鉗撥弄著火,卻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
"是──是的。"夢竹更加囁嚅了,一面疑問的說︰"請問──您──您是──""噢,"對方坐正了身子,帶著個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種夸張的詫異說︰"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夢竹的腦筋仍然沒有轉過來,愣愣的望著這個"何太太"發呆,這是怎一回事?何太太?什何太太?
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幾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
"關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開口了,微挑著眉梢,嘴邊掛著個凜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卻有七分威嚴。
靜靜的望著她,用種不慌不忙的口氣說︰"不瞞您說,我早就听過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過了,李夢竹!她覷瞇著眼楮望著面前這個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夢竹?何慕天說︰"我願把一切財產給你,換取一張離婚證書,我要娶那個女孩子,李夢竹!"就是這個女孩嗎?那樣一副柔弱的,稚女敕的,像個鄉下姑娘般未見過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大的魔力?使慕天終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蘊文,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蘊文,如果你肯和我離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愛她!蘊文!我愛她!"愛她?愛上這個靦腆的鄉下姑娘?但是,我蘊文就這樣退讓嗎?"蘊文,你並不愛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們之間的感情並非愛情,這樣的夫婦關系只能讓雙方痛苦!蘊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來,我願撫養這孩子,請你同意離婚。我愛夢竹,你不知道愛得有多深,多強烈!請你讓我能跟她取得合法關系!"哼!
何慕天!你錯了,我蘊文得不到的東西,從來也不讓別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愛她?什時候看到你如此低聲下氣過?"自尊"、"驕傲",為了她就可以全體拋開?"你並不愛我,何必要這個虛有的何太太的名義?"我不愛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這個女孩子愛你,是嗎?
什叫做"愛"呢?掛在口頭上的才算數,是嗎?"你不答應我離婚,讓我如何回去見夢竹?"你心里只有夢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間找不到的女子!也不過如此!那兩條小辮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單純得一無所知的態度!就是你?李夢竹?
就憑你這一副外表,憑你這一對眼楮,就能搶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長得強?懂得多?你敢和我一爭短長?我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懂嗎?李夢竹!你不妨試試看……
"何……何太太,"夢竹在她的逼視下有些瑟縮,忐忑不安的說︰"您──您是慕天的──"慕天的?你叫得真親熱!他不敢告訴你結過婚,是嗎?
"我不能傷害她,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傷害你!世界上只有你會受到傷害,別人都不會,是嗎?他怕傷害你,卻不怕傷害別人!
"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瞇起眼楮來望著夢竹。"難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結婚好幾年了。"
夢竹一震,頓時瞪大了眼楮,像遭遇了電擊般一動也不動,微張著嘴,呆呆的望著對方。結婚?好幾年?何慕天?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腦中零亂成一團,像有個大的風車在腦子里瘋狂的旋轉,隨著這顛覆乾坤般的旋轉,她的四肢發冷,周身麻木,心髒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楮前面,那個美麗的少婦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氣從容的說著話……
"唉!李小姐,慕天這個毛病,或者你還不太了解,我和他結婚幾年來,不知幫他解決過多少次問題。關于你,我也風聞一、二,他們說,慕天在重慶又弄了個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遠迢迢的趕到昆明,就是為了找慕天嗎?但是,他現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這個毛病,見一個,愛一個,三天半新鮮,等新鮮勁兒一過,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後,家里再幫他想辦法圓場……"
夢竹的手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木頭雕刻的花紋陷進了她的肉里,她不覺得痛楚。瞪著眼楮,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個女人。那平靜的敘述,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體無完膚、在過度的震驚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來。除了眼楮越睜越大之外,她無法做任何的反應,無法吐出任何一個字的聲音。
"李小姐,"那女人搖著頭,有股悲天憫人的勁兒︰"你看,我大著肚子,下個月就要生產了,慕天還這樣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這就是男人!你還沒結婚吧?嫁了這樣的丈夫,又有什話好說呢?你認識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長得漂亮,手上有錢,又很有點才氣……那一個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風流自許,見一個追一個,弄得不可開交,干脆往重慶一跑。我總認為,在重慶,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來念念書了,誰知道他還是舊病不改,又弄上一個你……你看,你來找慕天,你叫我怎辦呢?怎向你說呢?……"
夢竹仍舊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楮駐定在對方的臉上,卻什東西都看不見,面前是朦朧的,模糊的,像一團灰色的濃霧。心髒在越絞越緊的情況下,只覺得無邊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銳的痛楚。痛得她什感覺都沒有,腦中昏沉,四肢無力,渾身冷汗淋灕。那女人繼續在說話,她已經把握不住任何一個字的聲浪,那些句子從她耳邊輕飄飄的溜過……在她自己昏亂的思潮中,她只有一個固執而強烈的念頭︰"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殺死他!"
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來的痛楚中,這個念頭也消滅而無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殘酷的現實所踐踏的愛情,一切美的、好的、詩一般的、夢一般的感情全破滅在最最丑惡,最最無情的境況中,破滅得那樣干淨,連一丁點痕跡都找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