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江曉峰悄悄看向跟在妹妹後面出來的母親,母親瞪了他幾眼。
「還不走?」她瞪眼。
江曉峰這才像是猛地回過神,朝妹妹感激地一抱拳,飛一般地跑走。
她回身道︰「娘,別怪大哥,他也是為我好。」
女兒都開口了,忠勇伯夫人自然不會多言,「那今晚就先饒了他,你快回去睡吧。」
「謝謝娘。」江曉月這才轉身走了。
春柳一聲不吭地跟在姑娘身後,這種時候保持安靜就好,姑娘想必並不想說話。
*
整個「攬月軒」靜悄悄的。
春柳安排人抬熱水進屋,準備姑娘沐浴所用的一切事物。
江曉月像往常一樣沐浴更衣,然後披著一頭濕發出了靜室,沒用春柳幫忙,而是自己拿了布巾慢慢吸干長發上的水漬。
這一切她做得很慢,很認真,就彷佛這是她在這世上唯一願做,唯一可做的事。
一直默默旁觀的春柳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姑娘,您如果心里難受就發泄出來,喊也好,叫也罷,就算是砸東西都行,別這麼憋著,婢子看著心疼。」
江曉月擦干了頭發,又梳通了它,終于開口,「我有點兒餓,找點吃的給我。」
「哦……好的,婢子這就去。」
春柳把後廚的李媽挖了起來,讓她為姑娘做了她拿手的紅燒肉、梅菜扣肉、醬燒肘子。
三樣肉菜,江曉月吃得干干淨淨。
听到消息的忠勇伯夫人松了口氣,還好還好,食欲不錯,說明問題還不是特別嚴重。
吃飽喝足,江曉月覺得心里舒服多了,刷牙漱口便上床睡覺。
她以為自己可能會睡不著,但她小看了自己的睡眠品質以及心寬的程度——她一夜無夢好眠。
一大清早,大多數人還躺在溫暖被窩的時候,忠勇伯府外頂風冒雪的站了個人。
忠勇伯夫婦一覺醒來,還沒來得及把兒子叫過來教訓一頓,就听到門房進來回話,說姑爺天還沒亮就到府門外站著了,也不讓提前稟報。
因為準妹婿到訪而免去一頓皮肉之苦的忠勇伯世子一點兒沒有感激之情,反而是一肚子的怒火。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昨晚他摟著花娘花天酒地時可有想過與他妹妹的婚期近在咫尺?
可有想過阿月知道後心里會如何難受?
他們家要不是看溫都督家風清正哪里會輕易允下這門親事,可瞧瞧他干的都是什麼事?
這惡劣的程度都快要等同于正妻未過門,先弄個庶長子出來,就惡心,十足惡心。
雖然忠勇伯府上下如今看未來姑爺都別不順眼,可見還是要見的,也不能真讓人在自己府門前受寒生病。
溫子智被請進了門,又讓他喝了姜湯暖身。
「昨日的事確是小婿交友不慎,思慮不周之過,但請岳父、岳母明鑒,小婿實沒有不忠于阿月,沒有不忠于這樁婚約。但錯既鑄成,小婿自也不推讓責任,任打任罵任罰,只求岳父、岳母不要解除婚約,還想奢求與阿月見上一面,當面解釋事情原委。」
「這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們當時看得明明白白。」江曉峰怒不可遏。
「小弟不曾拈花惹草,昨日之事確另有緣由,大哥當時看到的也不是全部,只消找昨日陪酒的花娘一問便知。」
江曉峰怒道︰「你當我不會去找嗎?」
「人我已帶來,大哥只管相問。」
見他這般坦然,江家人又不免松動。
忠勇伯夫人便道︰「這事我們說了都不算,阿月昨夜回來便說了,婚期暫緩。」
溫子智呼吸一窒,「小婿自當取得阿月原諒,再議婚期。」
忠勇伯道︰「那你去見見她吧,她若使小性……」
「這是小婿該受的。」溫子智接話極快。
「去吧。」忠勇伯夫人嘆口氣,擺擺手,讓人帶他去女兒院中。
*
攬月軒中很安靜。
因為院子的主人還熟睡未醒,丫鬟婆子都保持最大程度的安靜,做事也是盡量輕手輕腳不敢動靜太大,唯恐驚擾了姑娘。
溫子智的到來,讓春柳有些為難——她並不想去叫醒姑娘。
「無妨,我在外等便是。」
他雖這麼說,春柳也不敢真讓他就擱外面吹著冷風等,只能讓他進了屋,上了茶水。
進了屋,溫子智心安了些,若是連屋都進不來,問題才真是無可解決了。
女子的閨房與男子不同,透著的便是精致婉約,處處帶著主人的痕跡。
忠勇伯雖是粗人,可江家養女兒卻是精細,江曉月往人前一站那便是如假包換的貴女派頭,容言行止無一不妥。
屋子里有著淡淡的香味,與未婚妻身上的如出一轍。
溫子智以為很快能見到未婚妻,結果時間一點點過去,等到他都有些困,太過安靜溫暖而心生睡意,甚至打了個盹兒,她還未醒。
這是不是也太能睡了?還是這是故意的?
午時一刻,臥榻那邊終于有了動靜,春柳撩簾走了進去。
「姑娘醒了,姑爺在外面等半天了。」
初醒的人似乎是反應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他來干什麼,我這里又沒有妖嬈嬌娘柔情蜜意款待,讓他走。」
「姑娘,都不听听姑爺解釋嗎?」
「有什麼好解釋,今兒我只看到美人奉酒,他解釋了;明兒我再見美人寬衣,他又解釋了;那後兒美人服侍到床上,這解釋又來了。我今後年年歲歲便都听他那解釋過嗎?他把我當什麼?」
春柳無言以對,姑娘說得好有道理。
听到這里,溫子智不禁開口,「便是罪大惡極的犯人,上得公堂,主審官也會容他自辯,阿月真要如此不告而誅嗎?」
听到那人的聲音從帷幔外傳來,江曉月便蹙眉道︰「便是不告而誅,也是你先將刀遞到我手中。」
「昨日之事,確有內情。」
江曉月語氣冷淡,「我懶得听。」
「我誠心解釋而來。」
她不以為然,「有些事不需解釋,我願意相信,它就是真的。我不願意相信,真的它也只能是假的。」
溫子智心悶,今時今日他終于領會到當初妹妹說的至理名言了——不要試圖跟女人講道理,因為你會發現所有的道理都在她那邊。
「阿月,我錯了,你見見我可好。」他迅速改變策略。
「不想見,你走吧。」
「阿月,怎麼做你才會原諒我?」
「解除婚約。」她說得直接了當。
溫子智一下攥緊了拳頭,半天沒接話。
他好不容易才求來的婚約,怎麼可能因為這可笑的誤會丟掉。
他不講話,里面的人也不講話,空氣似乎就此凝固。隔斷的垂帷被小丫鬟左右掛起,梳妝整齊的江曉月從里面走了出來。
今日她穿得很家常,半新不舊的齊胸襦裙,長發隨意挽了偏髻,只簪了兩支素釵,簡單妝容,卻分外清新自然。
丫鬟們將洗漱用具拿出去,又替主子上了盅湯,給她墊肚子。
這說話間便到午飯時間,若是零嘴吃太多,反是要壞了吃正餐的胃口。
江曉月坐在那里自顧自喝自己的湯,一眼都不曾往某處掃。
溫子智便有再多的氣悶,在看到心上人的那一刻也煙消雲散了。
她便是再不滿,都由著她在自己面前鬧,放手是不可能的。她這輩子注定是要跟他進一個墳墓的。
第四章 犯了大錯被冷待(2)
喝完了那盅雞湯,江曉月拭過嘴、擦過手,春柳將她昨日看的話本遞過去,她便抱著軟枕靠在軟榻上看起來。
火盆里的炭慢慢地燒著,燒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見丫鬟們都低頭退了出去,溫子智這才起身移坐到軟榻這邊,坐在她腳下。
她身上搭了毯子,蓋著她的大半截身子,腳也在毯下縮著,溫子智伸手探進毯中,握住她一只腳,她立時抬眸朝他瞪去一眼,踢了踢,他反而握得更緊。
「我有一友人,今科榜上無名,岳家嫌棄他一事無事,逼他寫下退婚書,臨行寂寂,邀我與他一醉。」
「荒山破廟哪里不應景,去群芳館?」她冷笑。
「我只當他受刺激過大,想放縱一回。本想事後再與你說,誰知我以誠待友,他卻存心害我,不知受了何人挑唆,意欲借機壞你我兩家婚約。」
江曉月語氣冷冷,「我觀昨日那美人不錯。」
「我哪知她長得何種模樣,不是阿月,旁人在我眼中俱是千篇一律,不辨美丑之輩。」
她冷哼,「你這人慣是能言善道的。」
溫子智故意說笑,「阿月倒也不必過謙。」
「我人你也見了,話也說了,為何還不走?」
他擺出可憐的模樣,「要到飯點,阿月難道便不想留我用飯嗎?」
「並不想,我這里可沒你愛吃的東西。」
「阿月吃什麼,我便吃什麼,我不挑嘴。」
江曉月拿書冊擋他,皺眉,「說話便說話,一直靠過來做什麼。」
「我有許久未見阿月了。」
因著婚前一月新人不易見面的規矩,他們大半個月不曾見過了,原本再過幾日便是佳期,只是——不提也罷。
江曉月用腳蹬住他,「不見便不見了,郎君自有美人投懷送抱,又何需來對我這般虛情假意。」
屋中雖只剩他們兩人,但畢竟在岳家,溫子智言行舉止還是不敢放肆,他從榻腳移坐到榻頭,將人攬到了自己懷中。
江曉月打了他幾拳,便懶得再理他。這說也說不通,攆也攆不走,也不知爹娘讓他過來做什麼。
溫子智很想壓住她吻上一通,但沒敢,只把玩著她的五根手指垂眸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低聲開口,「阿月想推遲婚期?」
「不應該嗎?」婚前大凶,死了那麼多人。
「你心中有氣,惱我是應該的,可婚期早定,賓客喜帖也早早散出去,若因此改期對客人失禮。阿月心中有氣,如何罰我都可,關起門來是我們夫妻的家務事,何苦累眾人辛苦。阿月,你說是不是?」
江曉月沉默不語。
「晚嫁早嫁都要嫁,何苦改來改去。」他繼續游說。
她撇嘴,「不要同我磨纏。」
他唇貼在她耳邊,「阿月……」
江曉月抬起手中書冊一擋他,嘆道︰「你閉嘴,婚期照舊。」
溫子智笑著親親她的指尖。
江曉月書沒翻幾頁,春柳便在外說︰「姑娘,可是要留姑爺用膳。」
江曉月想了想,到底松口,「留吧。」
有句話他沒說錯,若兩家不解除婚約,只推遲婚期,其實弊多于利,到底也不是真要斷親翻臉,確實是他們小夫妻自己關起門來解決更好。
一來,他這人素日精明伶俐,豈會不知此時去尋歡作樂的壞處,想來確是另有內情;再則,他一大早跑來,又吹風又受凍,還伏低作小,解釋也解釋了,她信不信的另說,落在旁人眼中她總不能不給他個面子。
這事暫時便算是揭過去了。
中午留飯,溫子智沒去打擾岳父岳母,直接留在了未婚妻這里,小意陪罪。
昨晚的事,因群芳館起火鬧大了,于江溫兩家面上都不好看,若是真婚期後延,不定會有什麼流言蜚語傳出來。
此事錯在他思慮不周,他認,也引以為誡,此後當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謹慎。對他和他身邊親近的人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他知她心中未必就真消氣了,但好歹如期婚嫁,屆時娶回家去再慢慢哄著寵著,她終能明白他真心何在。
午膳很豐盛,大魚大肉,道道色香味俱全。
溫子智第一次發現,原來未婚妻食量驚人,思及之前幾次她在他那里用飯的情況,他莫名有些心虛。
似乎倒不是她有意隱瞞食量,而是總有這樣那樣不可言說的原因害得她食欲不佳,自然而然便吃得少了。
他的錯!
江曉月吃飯專心,也不在意真實的自己是否會嚇到未婚夫。
她已經被他嚇到麻木了,第一次去探視,他就那般孟浪失禮,就算風水輪流轉吧,也不能只有她受驚。
她飯量大,卻也沒吃成個大胖子,他總不至于計較她吃多費錢糧吧。
要真嫌棄,她自己也有陪嫁,吃自己的也不怕,就不知溫家怕不怕落個養不起媳婦的名聲。
用過午膳,溫子智又跟未婚妻待了一會兒便不舍地告辭了。
江曉月沒有起身送他,只差了春柳送他出去,自己則安安穩穩地歪在榻上看話本。
溫子智去跟岳父岳母辭行,這才離府而去。
忠勇伯夫人打發人去問女兒,只得了一句「婚期照舊」。
好歹算是雨過天晴了,只忠勇伯夫人心下又忍不住擔心,女兒這般好哄,以後還不得被女婿拿捏得死死的?
听到妻子的擔心,忠勇伯卻是大剌剌地道︰「那小子要真有壞心,只怕在阿月身邊都活不踏實,你怕什麼?」
簡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忠勇伯夫人吁了口氣,算了算了,不擔心了。
*
群芳館的事很是沸騰了一陣,據說樓中失火燒死了不少惡客,連老鴇兒和幾個打手也都葬身在後院,尤其是老鴇乃是被一人抱住不放,硬生生搞到同歸于盡的,也不知當時是在干什麼惡事,有此果報。
其他輕傷、重傷的就不說了,總歸是教訓深刻,估計那些男子以後對上青樓都會有陰影。
死傷太多,官府介入,溫子智大婚前去青樓買笑,大舅哥帶人上門捉奸這件事反而變得微不足道起來,漸漸也就無人再提。
也虧得當日江曉月一襲斗篷從頭罩到腳,也未在人前開口,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而後群芳館突發災禍,自然更加不會有關注。
時間很快來到臘月二十八,今日大吉,忠勇伯府嫁女,平遠侯府娶妻,迎親隊伍熱熱鬧鬧,送親隊伍浩浩蕩蕩,用十里紅妝形容毫不為過。
溫四少大登科後小登科,乃是實打實的雙喜臨門。
夫妻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鞭炮聲中,喧鬧之中,新娘下轎,一步步走入夫家,成為別人的妻,從此冠夫姓,相夫教子。
在禮樂聲中行過大禮,江曉月被迎入了新房,任由鬧房的言語挑弄,她只羞怯垂首不言,內心卻是靜如止水。
人群散去,新房只剩下春柳相陪,盛妝的江曉月端坐在陪嫁的架子床上,有些走神。
「姑娘。」春柳輕聲喚她,總覺得姑娘其實並沒有新嫁娘的喜悅。
江曉月抬眸,盛妝明艷,讓人不可逼視,但秋水眸中卻毫無喜色。
「姑娘?」
您到底是怎麼了?出嫁前幾日,您的情緒就一日日低落,原以為您是擔心害怕嫁為人妻後的生活,可現在看來不是啊。春柳有許多話想問,可終究沒有說出口。
然而江曉月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繼續說了下去——
「春柳,我不歡喜,一點兒都不。」
她這麼說,認真地、誠懇地又落寞地對自己的陪嫁丫鬟說,叫溫子智的腳步頓住,他滿心歡喜娶到心愛姑娘,可是她卻坐在喜床上對自己的丫鬟說她不歡喜,一點兒都不。
「姑爺!」春柳的心突然有點兒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