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壢熙頓了頓。
「不過怎樣?」
「我發現父皇常打呵欠,好似精神不濟。」難不成皇後又對皇上下毒?應該不上次的白虎事件剛過去,皇帝必是處處小心,絕不可能讓皇後有機可乘。
「我找時間進宮一趟,到時看看狀況再說。」
「好。」
「第三件事,我已經幫你補上六名隱衛,明天他們會來見你,下朝後,抽出點時間,別老是往外跑。」文俱翔望著壢熙搖頭,這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家伙,一天到晚不見人影。
壢熙紅了紅臉,回望文師父,欲蓋彌彰地解釋︰「溫室那里——」文俱翔才不想听他說謊,截下話。「溫室那里有人管著呢,你還是在當王爺這件事上頭多花點心思吧。」文俱翔一哂,轉身離去。
壢熙和儇熙不同,儇熙無意于皇位,所以他不幫阿甘逼儇熙當皇帝,而壢熙是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皇子,最重要的是,大燕需要一個好皇帝。
銀月從外頭回來,抱著一袋白米。
回家的時候,端風和立羽正在院子里練劍,茵雅閑來無事,也拿著書冊在屋檐下邊看邊曬太陽,廚娘王嬸則蹲在茵雅腳邊撿豆子。
她進門,立羽一把長劍咻地刺出,架在銀月脖子上,嚇得她把手上的白米摔在地上。
「立羽,你做什麼呀,嚇壞我,有好處可拿嗎?」她的反應讓茵雅忍不住想笑,這丫頭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著她,茵雅總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天地無懼,拿著父親當令箭的小女孩。
「你的腳步聲不同,我以為是外人。」立羽解釋。
連腳步聲都能用來分辨身分?他們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測,這樣的兩個人和自己關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豈非埋沒?找機會同壢熙提提吧,他們該是有大作為的男人。
「抱這麼一大袋米,腳步聲當然會沉重的呀,就算是外人不小心闖入,頂多講個兩句,讓人家說聲對不起不就結了,何必拿劍嚇人,想把人嚇死嗎?」銀月沒好氣地朝他翻白眼。
「你不是出門買針線?怎會買米回來,家里白米還一滿缸呢。」王嬸走過去,把地上的米給抱起來。
「不是買的,是陸丞相府里送的。」
「哪個陸丞相?」
「還有哪個,就是當朝的丞相、陸明衛大人啊,他們家兒子可行了,又當將軍、又當尚書的,滿門都是厲害人物。」听見父親的名字,茵雅心中一凜.細細听下去。
「所以咧,這回發白米,是哪個兒子高升?」
「不是兒子,是女兒。听說皇帝頒聖旨,要把陸府的小姐陸茵芳賜婚給大皇子,陸家感謝皇帝恩德,也感激天地賜福,用萬斤百米酬神,每個經過的人都拿了一袋米,听說,這米請大師加持過,吃了會長命百歲呢。」銀月興高采烈說道。
這屋里,只有銀月和王嬸不曉得壢熙和茵雅的真實身分,她們聊得興奮,茵雅一顆心卻沉進谷底,端風、立羽也斂了眉目,板起臉孔。
「真的假的,我晚上就用這個米做飯,大家都吃上幾碗。這陸丞相好大的手筆,用萬斤百米酬神吶,得花多少銀子?」
「可不,領米的人排了好長一列,王嬸,我听人說,以前陸府也嫁一個女兒給大皇子,可惜短命,得病早早死了,這回皇帝賜婚,還有一層深意呢。」
「成個親能有什麼深意?」
「我也听不懂,可那個深意肯定很深的,咱們不識字的人,腦袋不好,自然理解不來。」她們討論得很熱烈,茵雅卻像被人兜頭澆下冰水,凍得全身發抖,一時間綿密的酸楚集聚,絲絲縷縷,沁入骨子。
她明白那個「深意」,壢熙入主東宮需要爹爹大力支持,皇上想用陸家的權勢來抗衡韋氏,然這種事太險,一個不小心,陸家很可能粉身碎骨,皇帝必須施予更大的恩惠,才能讓父親肯出這個頭。
陸家人各居高位,倘若能再出一個皇後,生下一名太子,定可保陸家百年官運亨通。
然「陸茵雅」已死,無法為陸家辦到這件事,所以再送一個女兒進王府,對陸家、對皇上都是最好的選擇。
腦子像被誰給硬生生扯成兩瓣,她看不見鮮血,卻聞得到血腥味,一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游走。
她僵冷著,肩頭微微佝淒,眼前一切虛浮旋轉,她必須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意,才能支持自己站立。
陸茵芳,一個仇視自己甚深的妹妹,她是四姨娘所生,雖年紀與她相差無幾,但心計城府比她更深。
她自小養尊處優,是熟讀名家史集、經典傳記後,才自中間學得成大事者所需要的心機,但茵芳不同,她是受環境所迫。
有幾年,四姨娘很受爹爹寵愛,家里其他姨娘往往受了她的氣卻不敢發作,但自從七姨娘進門,爹爹變了心性,四姨娘成為冷房妻妾,再加上只出一女,那些曾經受過她氣的人,便聯手欺負她。
四姨娘有怒,卻無處可發,茵芳成了她的受氣包,天天挨打挨罵,動不動就被四姨娘擰得滿身傷,罵她是賠錢貨、罵她少了根把子,讓自己在陸家抬不起頭——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茵芳像一只滿身銳刺的貓,時時刻刻防衛別人,茵雅曾試圖對她好,然幾次被拒之後,恍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她心中最仇恨之人。
也是,同為陸府千金,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換了她,怕也無法心平。
皇上選上茵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眾姊妹當中,她是最貌美、聰慧的,她像極了四姨娘,身形窈窕、五官艷麗嬌媚︰她沒有師父教導,光是偷偷跟在她背後,就能學得認字、跳舞,她每天都在背詩、背文章,她比誰都努力上進。
被兄弟姊妹們欺負時,她發過狠話,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人上人,把你們通通踩在腳底下。
她該為茵芳、為陸家也為壢熙感到高興的。但她的心仿佛在一鍋沸騰爆濺的油里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心空了,她說不出那是怎番滋味。
再強抑不住心中難過,茵雅黯然低頭,緩步走進屋里,端風、立羽很有默契地走到門口,各站一邊守著,不讓銀月進去擾她。
茵雅回到屋里,尋到一堵堅實的牆,背緊靠著它,好像這樣便有了依恃、有了力量。
她告訴自己,陸茵雅,你該理智一點的。
你該理智想︰這個賜婚很好,不管是對陸家、對壢熙,都是最好的決定,壢熙無法靠一個人支撐起整個朝局,有陸家相幫,帝王之路他才能走得順利,父親學生滿天下,朝臣里,多少人以他馬首是瞻,要抗衡韋氏,壢熙需要父親的強力支持。
這麼好的事,她怎能黯然神傷?她必須樂觀其成,當初自己求得一死,不就是為了完成壢熙的志願?
她怎能在這個關鍵時候不放手?
倘若,她終究不是那個能夠成就他的女人,何妨讓路?倘若她只能是他的牽絆桎梏,她該做的是親手斬去繩索,而不是將他深深禁錮。
原以為這一生,她將死于孤寂淒涼,可他冒險救下她,還給了她這麼多、這麼多的愛情;原以為,她將生生世世害怕情愛糾纏,可他來了,來到她面前,讓她對愛情重拾信心。
被了嗎?足夠了。
雖然相處不長久,但她已經收藏起無數的「我愛你」,收藏起無數關于幸福的回憶。他給了她這樣多的快樂與幸運,而她所龍還的,也只剩下——往後的恩斷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