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意壓低的聲線,讓康敬擰了擰眉頭。
大剌剌的目光落在小吏巴掌大的小臉後,他毫不遲疑地判斷出她是女人。雖然她戴著綢帽,梳著長辮,但他還是準確無誤地看出她是一個十七、八歲上下的小丫頭。
那張臉,不艷不妖,素淨如梨花,溫婉如秋天的百合開在春天。
康敬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挑起一下。僅此一動,心竟然有些燙了。
欣賞著她的不卑不亢和矜持的風度,他細細回味她方才月兌口而出的解決之道,通過縝密的分析,覺得還頗為可行。
「渡冰封的河,也很容易,後面營庫里有幾十口大箱子,原是用來盛米的,如今都空了,只要能有人在河上結起鐵鎖,把這幾個箱子用清漆封住,相連在一起,便是一座上好的浮橋,河面薄冰破損也不礙事,傷不了馬蹄。」
他在看她。納蘭茉英雪淨的頰邊一紅,然而這不妨礙她把要說的話說完。
「貝勒爺,那人是納蘭大人的下人。」有人提醒。
「這小吏的話可行嗎?」有人問道。
對康敬說完她琢磨一夜的成果,納蘭茉英僵在帳邊。是該上前跪拜施禮,還是該轉身而去?他黑眸閃耀的精芒,亂了她的陣腳。
「呀,我的小……爺,你怎麼在這里?」春媽閃身而出,架起她的右胳膊。
「小姐,你好滑頭,偷偷出風頭。」雲草從另一邊閃出來,架起她的左胳膊小聲地抱怨。
兩個人用力一架,迅速把她帶離帳邊,拖進最遠處的油氈帳子里,掩去身影。
「貝勒爺,要不要屬下把那個……」
「甭管了,你帶一隊人馬整裝出發到五里外的莊園。」
「是。」
「貝勒爺,河對岸十里的地方,出現準噶爾殘部余孽蹤跡!」肩頭披著雪的哨兵匆忙而來。
「來人,把後面營庫里的箱子都搬出來,按照方才那位說的做,速辦,有任何拖延,領死。」出兵在即,康敬有條不紊地指揮萬人大軍,氣勢如虹。「兄弟們,都給我听著,像條漢子一樣沖過去,捉住那些作亂的賊,用他們的馬來喂飽肚子!都給我打起精神,不要辜負聖上的隆恩。出發,河岸邊集結。」渾厚的嗓子震動山河,煽動起士兵的熱血。
軍營瞬間沸騰起來,勇猛的蒙古兵牽馬挽弓,攪起滿天雪沙,飛奔出營。
身披戰甲的康敬,威風凜凜地奔在隊伍的最前頭。
而營中西北邊的油氈里,納蘭茉英躲在素簾後面,偷看藍天之下那雄姿英發的男人。
「小姐。」春媽笑嘻嘻地道︰「平素,小姐一定會把出的主意告訴大人,然後再由大人告訴別人,今日是怎麼了?」
的確,知她莫過于這位長者。她那不愛出風頭的個性,鮮少會對外人如此直言不諱。
「小姐,這一來,康敬貝勒在心里記著咱們小姐了。試想這營里誰有我們家小姐想的法子好啊?」從小就被納蘭家收養的雲草,已經被寬厚善良的小姐寵壞,最愛跟自家小姐沒大沒小地嚷嚷。
捧著自己暖燙的臉頰,納蘭茉英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有勇氣站到他面前。看他為難,她于心不忍,一反常態,挺身而出,甚至沒有想好如何進退。
她懊惱地搖頭,心湖紛亂乍起,春媽和雲草在她身邊說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
他會怎麼看她呢?會不會到爹哪里探听她的消息?輕率的開口相助會惹來什麼麻煩?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她預想著如何應對接下來可能傳開的流言。
第2章(1)
轉眼四天過去。
按照納蘭茉英的提示,李參將從莊園運回大量的麥草和枯萎的高粱,一時間,營區各個帳篷都回復暖意。
而康敬也正是用她巧妙的辦法連起浮橋,順利抵達對岸得勝而歸。此次一役,不但俘虜叛軍三千人,還帶回不少戰利品,將士們無不歡欣鼓舞,軍心大振。
「小姐,你不覺得奇怪嗎?營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再提起你的事,連老爺都不知道哩。」用早膳時,雲草忍不住嘆氣。
滿心以為康敬貝勒會找上門來,她雲草也能貼近地瞧瞧這位鐘鳴鼎食的權貴,可惜,看來機會已失。
扒著眼前的小米粥,納蘭茉英沒出聲。康敬出人意料地沒有任何舉動,她也不免失望。
也許,對貝勒爺來說,她真的算不上什麼。
「雲草,春媽去驛館給娘親送信,你先給爹煎藥吧,我去爹帳里查看一下營中糧草賬冊。」她放下碗,細心地交代完煎藥的事宜,便出了自己的帳子。
她害怕拋頭露面,專找營賬之間無人的小路行進,來到一頂紅幨帳旁,一襲銀藍緞面長袍攔住去路。
「你是什麼人?」康敬猛然竄出,雙手環胸,碩大的身形佔滿整條小徑。
是他康敬貝勒。納蘭茉英一怔,接著恢復表面的平靜,心里卻掀起波瀾。
他已除下甲冑,再度回到散漫的調性。眼楮里是暖暖的笑意,臉上又有壞壞的神情。
「我……是納蘭茉英,貝勒爺有禮。」她眼觀鼻、鼻觀心地溫和打揖。
「看來你跟納蘭大人關系匪淺啊,姑娘。」古銅色的面容帶著戲謔之意。
納蘭茉英啞然。她的男兒打扮並未騙過康敬貝勒銳利的眼楮!
「被猜透了吧。」他微彎健腰,拉近與她的距離,自然流露出來的坦蕩,讓她忘記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爺。
他平易得近乎熱情,俊顏上的笑容醒目又特別。
受他的影響,她覺得自己也熱情起來。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卸下了她的心防,她也輕輕地勾起輪廓紅潤的唇。
「干麼低頭不說話?」
「請貝勒爺保守這個秘密。」她不願引人注意,也不想給身為陝甘總督的爹招來非議。
「姑娘混進營地就很麻煩。這營地是我的地盤,只能公事公辦了,快快將你的底細報上來,今年幾歲?跟納蘭大人是什麼關系?家里有什麼人?」
納蘭茉英哭笑不得。方才他還笑嘻嘻地囂張,接著又裝出大惡人似的霸道,私底下的他,真讓人難以捉模!活了十七年,他的與眾不同,深植入她的心扉,心中既有因他產生的緊張,也有莫名的蠢動。
「貝勒爺是否還需要民女的生辰八字?家住何處?兄弟姊妹幾人?祖籍哪里?回答這一些還有剛才的問題,是否就能滿足了貝勒爺的好奇心?」她微笑地回答。
康敬眸光閃了閃,浮起欣喜的神情。「你很有意思!」
「過獎。」
「逼供要悄悄進行,如果驚動其他人,就不能偷偷放水給你,要是被別人看到我偷偷放水,一定會說本貝勒以私害公,傳出去會很麻煩。嗯!就這麼定了,我們去遠一點。」他不由分說地抓過她瘦削的肩頭,毫不避諱。
納蘭茉英楞了楞,還沒來得及提問,就被康敬塞進早已備好的竹篷馬車內。
「駕!」他跳上車頭,大喝一聲驅馬出營。
搖搖晃晃的馬車里,她無可奈何地兀自淺笑。這個貝勒爺呀,也太霸道了吧!
「你大可以放心,我已經差人幫你傳口信,你的丫鬟知道你要出營透口氣。」行進中,康敬高聲告訴她。
帶她離營,並非他一時興起,而是早有預謀。納蘭茉英想到這一層的可能性,恍然大悟。他在她的身上花費心思,她是該喜還是該憂呢?
快至晌午時分,小馬車放慢速度,緩緩進入離營區最近的天水縣。
「到了,下來吧。」
面前的深藍布簾被掀開,健壯的身形出現在眼前。納蘭茉英站起身來,瞧了瞧他伸出的粗壯手臂,面露淺笑,從善如流地將白淨的小手搭上去,借著他的攙扶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