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下) 第3頁

孫拂見了禮。「大人。」

「叫大人太生疏,我們兩人的時候就喊我名字好了。」謝隱仍是笑意淺淺,但目光深沉,冬日的冷冽彷佛都融進他的眸子,又從他的眸子漫進她的心底。

孫拂還是有些不太能接受謝隱如今這模樣,明明記憶中還是青蔥少年,雖然也不是那麼愛笑,如今這冷酷勁真教人消化不良。

「那婦人與你熟識?」他不問她遇到何事,也不問她為什麼會在這里,只問她與宋芸娘熟不熟。

「她應該是我未婚夫的外室吧。」

「保定府的姚拓。」不是問句,而是謝隱知道這個人。

孫拂出來許久,手里也沒有暖爐,臉蛋和十指都凍得微紅。

「去那邊坐一下?」他指著掛著厚厚門簾,仍止不住羊肉湯香味彌漫出來的店鋪,這時間點不上不下,但生意還是不錯,天冷,想喝口熱湯的人挺多的。

「小姐!」三生著急,這可是陌生的男人吶!

「是熟人,不要緊,你也一起進去,起碼暖和些。」

謝隱並沒有再說什麼,兩人一起進了羊肉湯鋪,里頭並不寬敞,也稱不上簡陋,謝隱側著頭吩咐袁仲,「請店家上個鍋子來,你們那邊也叫一鍋。」你們自然包括了馬夫、袁仲和三生。

天寒,羊肉鍋子正好可以祛除寒氣。

孫拂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把手邊的熱茶推過去。「我看你方才一直搗著,是胃不舒服吧?先喝杯熱茶暖暖胃。」

她打從一開始就注意到謝隱的手自始至終都擱在胃部的位置,這不是不舒服是什麼?謝隱語塞。他的動作很明顯嗎?明顯到她都注意到了。

店家很快把羊肉鍋子送上來,鍋子里大塊的羊肉、花椒、孜然、姜片、蘿卜、小茴香、甘草還有一碟子蒜苗葉。

兩人慢慢就著微辣的湯汁吃肉,很快吃了半鍋,謝隱才放下筷子。他早上忙著送秋氏去報國寺,沒在寺廟里用齋飯就下山了,直到吃完半鍋羊肉湯,才覺得不舒服的感覺緩了過來。

「可想好要拿你未婚夫外面的人怎麼辦?」他就事論事的說道。正妻還未過門就鬧出桃色糾紛,這樣的男人哪里配得上孫拂。

「我只能稟報爹娘,長輩自會處理。」

「你的態度呢?」

謝隱盯著她,她穿著一件桃色撒紅梅的冬襖,靛色的留仙裙,紫藍色的流蘇玉墜,青絲梳了素淨的桃心髻,嘴唇抿得有些白,如玉般的小臉因為剛吃過熱鍋子紅撲撲的,顯得格外明媚動人,翹長的睫毛蓋住澄澈如秋水的眼眸,他忽然記起,她這雙眸子還是自己畫上去的,而自己這對眼楮的原主卻是她,命運真是奇妙。

她模了一下衣袖,「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人,有時正好同路,就會並肩一起走一段路,但不管路的長短,都會踫見岔路,有的人可能會結伴一起到終點,可我不想把余下的旅途交給這樣的人,要我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我不願意,反正我在外頭的名聲不好,再背個退婚的名頭也沒什麼。」她說得很淡然,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她名聲不好嗎?謝隱听了,冷硬許久的心泛起微微的疼,那疼是有生命的,隨著血液流竄,慢慢的蔓延到四肢百骸,越發替她疼了起來。

謝隱朝外頭擺了擺手,車夫得到指示,這才把嘴唇已經凍成青紫色的宋芸娘放了。

宋芸娘在屋外站了半天,滴水未進,此時已經凍得渾身直打哆嗦,抖了幾下嘴唇,狼狽不堪的走了。

謝隱結了帳,轉頭對孫拂道︰「你換件斗篷吧,身上那件都濕了。」

孫拂並不想換,只要上了馬車,車里便有可以更換的外袍,她要是換了新的斗篷回去,怎麼和人解釋。

謝隱看了眼外面。「這雪一時半刻停不下來,可別凍壞了。」

孫拂的表情很猶豫,但很快馬夫就送了一件簇新的貂毛斗篷進來。「大人沒找著合適的,只有這件新制的白貂毛皮看著還可以,您看行不行?」

謝隱接過那件貂毛斗篷,讓孫拂接過去。

見她不接,他又勸道︰「家人若是問起,說是新買的便是,不用怕。」

孫拂有股錯覺,好像她在如今的謝隱面前只是個需要人呵護的孩子。「大人,我只要上了馬車就有替換的披風。」

謝隱沒有理會,修長的手將那件斗篷披到她縴細的肩膀上,溫熱的指尖無意間踫觸到了她的下頷,孫拂有些驚訝的看了謝隱一眼,只見他專心的在替她系帶子,動作專注又輕柔,然後不動聲色的退後一步,把手背到身後。

孫拂頓時覺得大驚小怪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十章  護在身前的男人(2)

兩人走出羊肉湯鋪子,外面天色陰沉,細雪紛紛,謝隱側身擋在孫拂身前,落了一肩的雪。

孫拂福至心靈的突然伸手幫他拂去肩上的雪,謝隱卻下意識抓住孫拂的小手,非常自然的揮去她手指上的殘雪。

孫拂想著自己怎麼這麼冒失,還把他當成十三歲的謝隱,連忙道了歉,就想把手收回來。

謝隱嘴唇緊抿,憋出一句,「無妨。」松開她的手。

三生從頭到尾都戒備的看著謝隱,男女同居一室吃飯已經不得了,還踫了手,就算雙方都帶著人,然而加上宋芸娘那一鬧,要是傳出去……小姐的名聲還有剩嗎?

三生哪里知道謝隱踫了孫拂的手可不是頭一遭,仍抱著那件濕透的斗篷煩惱不已。

袁仲很快的撐了把傘過來,謝隱直接把傘給了孫拂。「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我來鋪子辦事,馬車就在鋪子門口,走兩步就到了。」她屈膝行禮,轉身走向姚家鋪子的方向。

謝隱有些生氣,心里責怪自己沉不住氣,他的控制力一向很好,今天這麼失態,只因為覺得她的手小小的,很想握看看就握了。

他都是一顆老白菜了,皮粗肉糙,可孫拂還是個小姑娘,他居然當街唐突邀人吃羊肉,還踫了她,他到底在想什麼呢?每次見到她,行動總是比腦袋還要快,就像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少年。

雖然腦中思緒萬千,謝隱的反應還是快得很,見她要走,開口攔住她。「這藥鋪是孫姑娘的鋪子?」

「鋪子是我娘的,做的是小本生意,她見我什麼都不會,給我練練手,大人府上可有女眷,我還有一家香粉鋪,大可挑一些回去,若是用得好,日後也好多照顧照顧我的生意。」

謝隱不置可否,卻眼尖的發現孫拂的藥鋪門口被一伙持刀佩劍、一色順天府捕快制服的人團團圍住,中間的掌櫃打躬作揖的比劃著,卻教那些捕快一把推倒在地。

孫拂從小見慣她娘做生意,巡視鋪子時也常帶她去,這樣的場面不是沒見過,只如今鋪子在她名下,這種事自然得由她出面處理。

這時,那些捕快已經一涌而入,打砸鋪子里的家什器物,還把藥櫃里的藥材都翻出來扔得滿地都是,本來安靜等候拿藥的百姓藥也不拿了,紛紛逃出了門。

路人見是官府辦案,壓抑不住好奇心遠遠的看著。

孫拂撩起裙子大步跨進藥鋪,喊了聲,「諸位,我是這家鋪子的老板,有什麼事,可以同我說。」

為首的那個一臉橫肉,听到女聲,居然一揮刀鞘把櫃台上的東西全掃落在地,蠻橫無比,待回頭看到孫拂,眼里閃過一抹驚艷,冷哼一聲。「你來得正好,我家公子吃了你家藥鋪的藥,如今全身上下長滿了疹子,你說該怎麼辦?」

他毫不客氣的撥開想阻攔他的掌櫃,走到孫拂面前,這個女子瞧著年紀輕輕,還這般美貌,恐怕連他一拳都挨不住。

「請問是哪位公子?」

捕頭傲慢的揚起頭來。「我家公子就是順天府府尹的獨子,幾日前因為偶感風寒,遣人來你家藥鋪拿了藥,誰想吃了藥病情反而加劇,這幾天已經臥床不起了,你們說,這是不是謀財害命?」

他指著孫拂,存心要她給個說法,身邊的捕快手已按上佩刀,只等一聲令下就要動手。

鋪子里的伙計早被打得鼻青臉腫,看著寒光閃閃的刀,哪里敢上前。

「姑娘這般貌美,你要是低段求我,也許我還能在府尹大人面前替你說情一二。」

他垂涎孫拂美色的表情不加掩飾,手一伸,食指眼看就要輕浮的往孫拂潔白的下巴模去。不過是個商戶女,還不是他想怎樣就能怎樣。

孫拂還未說話,卻見一道人影飛身向前,一腳將那首領踹飛出去,接著外頭涌進更多手持繡春刀、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

外頭看熱鬧的人都呆立在原地,先是順天府的捕快,現在又出現驚天地泣鬼神,夜半能止嬰兒哭號的錦衣衛,一時竟模不透這家藥鋪的底細,但有些眼尖又見過大場面的隱隱覺得謝隱面善,可真要他說在哪里看過,一下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孫姑娘。」羅翦認出孫拂,更驚訝她的雙眼完好,還來不及述話,就听那捕頭不知死活的喊聲響起——

「順天府辦案,錦衣衛何必來插一腳?」

冷戾從羅翦眼中一閃而過。「從來只有錦衣衛向別人舉刀,順天府算什麼東西!」

那捕頭頓時失了底氣。沒錯,順天府權力是很大,到處能橫著走,但也在錦衣衛之下。錦衣衛是什麼,是皇上的刀,天下人只要他們想都是刀上俎。

他還舉棋不定,就听見羅翦冷喝,「還敢動手,給我繳械!」

錦衣衛一涌而上,與那些捕快交起手來。

謝隱上前將孫拂護在身後,怕刀劍無眼傷了她。

孫拂感動了一把,兵荒馬亂的,謝隱沒想著自保卻挺身保護她,看著傲然挺立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覺得心軟得不可思議。

這種被全心全意保護和寵愛的感受,除了她爹娘,她兩輩子都沒有在任何人的身上體會過,不想這一世老天居然補償了她,有個男人在必要的時候挺身站在她前面,為她擋風遮雨,又或許在無風無雨的時候並肩同行,四時之景皆有人同賞,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不消片刻,那些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兵刃都被擊落,一個個束手就擒。

「等等。」孫拂出聲。

藥鋪被砸了大半,藥材撒了一地,方才一陣打斗,孫拂的裙襪也難免被藥粉波及了一些,只不過她現下顧不得這些。

「各位大人息怒,小女子開門做生意不過將本求利,捕頭大人言之鑿鑿府尹大人的公子因為吃了姚記藥鋪的藥,病情加劇,不知可否帶煎煮過的藥渣還是藥方過來?要是我家鋪子的過失,該承擔的責任我絕對負責到底;若是誤會一場,也盼府尹給個說法。」

京城這麼個地界,掉片瓦都能砸到貴人,今天這件事要是沒有個圓滿的說法,以後結了順天府府尹這麼個仇家,生意到底還做不做?

「你的意思是我們誣告?」

「自然不敢,凡是講求證據,總不能隨便來個人說我藥鋪的藥有問題,錯就全在我身上,那整個京城的生意還要不要做,還有沒有王法了?」開門行商以和為貴,在不得罪人的範圍自然話要說得漂亮些。

「我看吃錯藥是假,來找碴是真,孫姑娘最近可曾得罪過同行還是競爭對手?」羅翦手段雷厲,審過的犯人沒有上萬也有上千,再硬的嘴他都能撬出想知道的消息。

孫拂嘆了口氣。「這鋪子我接手不到半月,實在想不起來哪里得罪過誰。」

「那人由我帶回鎮撫司,鎮撫司里最多的就是審訊犯人的刑具,我想起來,我多時不曾替人穿過琵琶骨,剝皮、剜舌、斷脊,要不都嘗嘗?」那捕頭眼中已經有了懼意,羅翦只是多添一把火。

鎮撫司的刑具之多,酷刑之毒辣,令人匪夷所思,一听羅翦這麼說,幾個膽子小的捕快居然尿了褲子,一時氣味實在不好聞。

錦衣衛的變態酷刑,只是從嘴巴說出來就夠教人不寒而栗,要是用在身上,不如拔刀自裁算了,也好過受這般的凌遲。

「我說、我說!」尿了褲子的捕快不去看捕頭的臉色,如實道來。

原來府尹公子身上的疹子是真有,不過是他不听大夫勸告,在服藥期間猛吃海鮮,與姚家的藥鋪並無干系。正好有人使錢讓他們來找姚記藥鋪的磴,他們便拿府尹公子的病當筏子。

「指使你們的人是誰?」孫拂問。

那人撇嘴。「還不是你們自家人鬧不和,就是孫家的三老爺讓我來把你的店砸了,壞了你的營生。」

都說到這分上,也沒必要再揪著他們不放,羅翦見孫拂不欲追究,正要放人,謝隱卻站了出來。

「此事還未完結。」

羅翦「師父」二字已經到嘴邊,又硬生生咽回肚子。

「辦案就該勿枉勿縱,既然是孫家三老爺指使,就該將一干嫌疑犯帶回去審訊清楚,給孫姑娘一個交代。」

羅翦听到謝隱親口對他說這些話,雖然公事公辦、語氣不帶任何溫情,但遭受謝隱冷遇已久的他還是感動得差點跪下去。

他不敢奢望師父重新認回他做門下弟子,但是師父願意施舍他一言半句,他哪里敢不照著做?于是他押解著捕快們浩浩蕩蕩的往孫府東園去了。

圍觀的人見沒有熱鬧可以看,也漸漸散去,然而最後離去的那個中年士子,因為覺得眼熟又多看了謝隱兩眼,忽地張大了嘴。

先前錦衣衛過來的時候,人群最多不過是詫異,可一等謝隱出來說話,人人畏懼的錦衣衛都乖得像龜兒子,更別說錦衣衛指揮使那誠惶誠恐的樣子,這是尊大佛啊!

謝隱對著孫拂道︰「可是覺得我這般行事不近人情?」叔父收買外人來打砸佷女的鋪子,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貓膩。

孫拂低頭福了福。「我爹和兩個叔叔不是親兄弟,向來就有隔閨,三叔今日讓人來砸我鋪子,明日也許就買凶殺人了,斬草要除根,就算一時除不了根,也得讓他吃些苦頭,不要以為忍他讓他是怕了他。」

「我以為你會顧念親人的分上要我饒過孫信。」

孫拂搖頭,「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說完,她走到掌櫃身邊道︰「伙計有傷的,還有你也是,都送去醫館看看,錢算在鋪子帳上。」

「東家,這倒不用了,我們自己就是藥鋪。」掌櫃的招呼著伙計收拾鋪子,又將那些挨打的伙計讓沒事的人送到後頭包紮。

冬天日頭短,天色早已暗下,謝隱親眼看著孫拂上了馬車才坐上自己的,揚長而去。孫拂坐在自家馬車上,一時有些疲憊,今天過得很是精彩,先是宋芸娘,後頭又來了順天府捕快。她娘打理偌大的生意,不講理的客人肯定只多不少,她一人撐著孫家的富貴,累嗎?肯定的,只是她娘從來不說。她如今才覺得後怕,做生意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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