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您背這丫頭回來,于情于理都不合──」
「莫師父,我倒覺得我所做完全合情合理,一來我敬你為師,師父之女餓昏之際,我自當效勞代步,二來我既非冷血心腸,又怎能見莫璃凍死不救?」
「少主,莫璃只是個下人。」莫昆是個性格嚴謹、一板一眼的忠僕,當然無法苟同秦嘯日說的那些。
「我把她當你女兒,沒當她是下人。」
「少主……」
「莫師父。」秦嘯日抬手打斷莫昆,黑眸帶著笑意,直視莫昆。「今日之事別再追究了,莫璃也只是個孩子,大半天的驚悸懊悔也夠她受的了。」
「少主說的對。」廚大娘忙不迭接口。「莫護師,先讓孩子吃面壓壓驚吧!」莫家這女娃真是可憐,打出娘胎就沒了娘親,連過個生辰也不平靜,唉!
還好有少主替這娃兒說話,若不補上這麼一句,這娃兒待會絕對免不了一頓責罵,看在少主的面上,莫護師應當不會再多說什麼了,少主的心腸真好哪!
丙真,莫昆不發一言,俄頃便向秦嘯日揖身。
「請容屬下先行告退。」
「莫師父早歇吧,我也該走了。」秦嘯日道,待莫昆離去後,回頭朝莫璃頷首一笑,傳遞著他們之間才有的默契──吃吧,已經沒事了。
莫璃點點頭,這才敢抓起筷子,以碗就口,猛扒面條下肚。
秦嘯日輕揚憐笑,再多看了眼忙著吞面喝湯的莫璃後,才步出護院。
直到步至清寂的庭院中,年輕俊臉上的笑容陡然褪去。
不陌生的情緒又襲身而來,莫師父視主如天的死板性子,對他而言是好事吧。
但他,為何會被這根像是芒刺哽在胸口的疑問,攪得心煩?
蕭瑟之秋,秦府內的桃林,遍地盡是凋萎枯葉。
林間,一抹素白身影擎劍狂亂揮砍,寒惻劍氣卷起泥地上的枯黃葉片,揮劍所發出的淒淒聲響,在飄零的葉間穿梭。
枯葉,如淒涼的淚,狂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十二歲的莫璃,每使勁揮劍一下,就沉痛嘶吼,飛灑至空中的淚水隨發上所系的白綾,同那些殂落枯葉,飄、散。
餅了好久好久,一身素服的她,氣喘吁吁停下凌亂激憤的劍勢,眼前所見,是一片汗水與淚水交織的模糊。
她佇立林中,任紛飛落葉在她腳邊散成一地凋殘悲影,將心中悲憤化作淒厲長嘯。
「啊──啊──啊──」
她緊閉雙眼,用盡力氣,嘶吼出體內每一首殤調、每一闋慟曲。
「娘──您為什麼要把莫言哥哥帶走,若偏要帶走一個人,為什麼不帶走璃兒呢?您是不是也恨璃兒、討厭璃兒、不要璃兒──為什麼是莫言哥哥……為什……麼……」最後,疲乏身軀支著銹劍跪地,痛哭失聲,言不成句。
那聲聲哀鳴,全成了破碎的低泣和永無止盡的悲痛。
秦嘯日一來到林中,就看見莫璃傷心欲絕的模樣。
兩個月前,莫言染上急癥,從發病到過世不過短短兩個月。他與莫言雖有主僕之別,但畢竟他們一起長大,莫言的死在他來說,是沉重、也是惋惜。
可是,她那一聲痛過一聲的泣訴,扎扎實實灌入他胸膛,心口一窒。她血淋淋的痛楚,他仿佛都能感同身受,很奇怪的感受,但他,就是感覺到了。
「莫……」一旁的平順見狀,正要出聲安慰莫璃,被秦嘯日揚手制止。
「靈堂那里需要平總管幫忙,你先去忙。」他低道,此刻面容亦堆滿凝重。
「是,少主。」平順嘆了口氣後便領命離開,荒涼的桃林中只剩兩人。
秦嘯日來到她身後,將泣不成聲的她,攬入雙臂間。
這女孩為了讓兄長走得安心,強忍著淚直到兄長下葬,是該讓她好好發泄的時候了。
結實有力的臂膀環在莫璃肩前,毋須回頭探看,她也知道府內會提供給她溫暖安慰的人是誰。
被哀傷侵佔心扉的此時,她無心思及男女有別,無心理會主僕分際,她需要的確是一雙能由她盡情痛哭、也不會受到打擾的臂膀。
沒有握劍的小手,抓在那雙手臂上,緊緊揪著不屬于她身上的衣料,像是牢牢攀住一塊能讓她免于滅頂的浮木,小手因過度用力,青筋也一一浮現。
良久,直到泣聲歇止,緊揪秦嘯日衣袖的手勁,也逐漸放松了。
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莫璃退開他,抹去臉上的淚痕,回身斂首。
「嘯日哥哥,對不起,璃兒弄濕了你的衣衫……」
懷中一空,秦嘯日雖然有些悵然若失,但沒有意外尋回理性的她,會是此等反應。
這個年紀的小泵娘,已經懂得何謂男女之別,對主僕分際的認知也已跨越模糊懵懂的界線,有了具體的體認;在她心目中,或許仍當他是好友,但兩人的關系亦隨著她的成長懂事,多了道無形的藩籬。
「我似乎能體會,當年你所說‘嘯日哥哥難過,璃兒也難過’的心情了。」
莫璃眸光半垂。「不須陪璃兒傷心難過的。」他是少主呀,是她的主子。
秦嘯日嘴角輕扯,這笑,是諷刺,諷刺當年的親密,在如今已成……各歸各的「彼此」。
「我們不是朋友嗎?」此言沒有任何疑問的意味,而是完完全全的肯定。更甚者,她已經是他此生「認定」的女孩。
「謝謝你,嘯日哥哥。」她仍是垂眸,黯然目光定在地面上的落葉。
秦嘯日眸心微沉,一瞬也不瞬地,將她的神情攝入眼底。
他多想探究她道謝的成分中是情分多些、抑或是尊敬多些,然而現下並非厘清想望的好時機,她的心仍在為痛失兄長哭泣,沒有他介入的余地。
「少主、莫璃、事、事情、事情不……」
他們听聞這道急嚷聲,同時回頭,就見平順從武苑急急忙忙跑來。
「莫璃……呼……莫、莫……」平順對著莫璃,頻頻指向林外。
「默默?」莫璃看了半天看不懂,心底也因平總管的焦急,忐忑起來。「平總管,你說什麼我听不懂?」
秦嘯日輕柔地拍撫莫璃肩膀,讓年近半百的平順先喘了幾口氣,才問︰「平總管,慢點說,究竟發生何事?」
「莫璃,你爹莫護師他,突然昏厥了!」
「大夫,我爹怎麼樣?」
待老大夫替昏迷中的莫昆診治過後,莫璃立刻上前問道,臉上寫滿焦灼。
「莫護師乃悲傷過度,七情郁結于心導致昏迷,老夫開帖藥方,每日二帖,服用三日便無大礙。不過你們得勸莫護師放開心胸,否則積郁難解,心弱則體虛,屆時可能引發其他病癥,可就棘手了。」
發絲斑白的老大夫詳道,他是秦家藥鋪所屬的大夫,對秦府內的人不算陌生。
悲傷過度……
「是,多謝大夫。」莫璃回頭望向床榻上的父親,眸中含悲。
莫言哥哥之于她,是個溫慈的好大哥;之于爹,不但是個孝順的好兒子,也是個能與爹相互切磋武藝、督使彼此更上層樓的好弟子,莫言哥哥一直以來都令爹引以為傲。
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爹表面雖不曾在人前掉一滴淚,內心的痛苦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道盡,說不出的痛,比起能藉由哭喊而發泄的苦,更是痛上千倍、萬倍吧?
她該如何勸爹?爹根本連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何況听她說話。
如果過世的不是莫言哥哥,是她,那就好了,爹也就不會這麼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