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吧,你們淋了雨也不好,我還指望你們送我到外祖父家呢。」听著車外的雨勢漸大,孫如意也不希望有人因護送他們姊弟而病倒。
「好的,小馬在前頭帶路。」他先稟明情況,讓主家安心。
「嗯!」
雨一下,地面潮濕,原本入夏的熱氣被驅散了,風再一吹,人就感覺冷了,覺得衣服穿少了。
一聲馬鳴響起,馬車調頭往左邊官道走去,雨聲掩去馬蹄聲,一座爬滿藤蔓的道觀在風雨中隱現,看得出曾經的壯觀,不過如今已是荒草蔓蔓,缺少裊裊的香火,寂落破舊,搖搖欲墜的窗子滿是蟲蟻爬過的痕跡。
不過入觀的石階並未破損,觀內很大,稍做清理便能容納百余人,缺了一只手的三清道祖斂眉含笑。
「到了,孫小姐,我扶你……」一名五官端正的鏢師正要扶主家下車,他手剛一伸,破空傳來咻的聲響,他及時收手才不致被揮來的馬鞭擊傷。「你干什麼!」
年輕鏢師一開口,一旁的護衛立即將他拉走。
兩人剛離開,駕車的車夫立刻上前,頭一低伸出手臂,讓車內的孫如意扶著他的胳膊下車。
適才的小沖突孫如意沒瞧見,但是她心里打了個突,覺得這個車夫有點奇怪,似乎靠她太近了,而且身上居然有股淡淡的麝香,那若有似無的香氣只有嗅覺靈敏的人才聞得到。
但她沒讓人扶,逕自下車,隨即又抱下自家小弟,兩個丫頭撐著傘擋住上頭落下的雨,四人匆匆進入道觀。
在經過車夫身側時,孫如意听見他從鼻孔發出哼聲,她莫名的頓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
「司徒飄花?」
她真的只是試喊,聲音小得如蚊則,連自己都懷疑有沒有出聲,誰知車夫將頭上的斗笠以指輕推,露出一張非常平凡的蠟黃臉孔,只是那雙眼楮冷厲得叫人不敢直視。
「哼!」沒良心的女人。
孫如意沒好氣的回嘴,「哼什麼哼,就你這副尊容誰認得出,勸你以後不要在衣服上燻香,被人宰了都不知道是何緣故。」
她說得很快,一下子拉著弟弟的手沖進觀內。
司徒飄花一怔,嘴巴一動不曉得在嘀咕什麼,他把斗笠壓低,將馬車安置好,腳步很輕的進入道觀。
「姊姊,我肚子餓了。」小胖墩撫著肚子喊餓。
「我讓青蟬姊姊給你拿干糧,你先吃一點止饑。」她也餓了,可是不想吃干巴巴的硬餅,讓小孩子磨牙。
「我想喝雞湯,熱熱的雞湯。」嘴刁的小少爺使起小性子,他被姊姊帶得都成吃貨了。
「沒有雞。」她也想吃啊。
看到孫如意不自覺的吞咽動作,斗笠壓得很低的司徒飄花嘴角輕揚,狀似無意的走向孫如意背靠的圓柱後面坐下。
「我們不能買只雞嗎?」小胖墩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看了很是不舍,好像不給他雞吃便是萬惡罪人。
「你有看見賣雞的人嗎?」她反問。小胖墩搖頭。「姊姊想不想吃雞?」
「想。」她不騙小孩子。
「那你可能畫只雞嗎?」他請求著。
「為什麼?」她要個理由。
一個六歲的孩子像個大人似的嘆氣,「畫雞止饑。」
周圍先是一陣靜默,接著齊齊笑出聲。
畫雞止饑,虧他想得出來,孩子也有孩子的禪意呀!不容小覷不容小覷,孫府小少爺長大後必定是號人物。
就在眾人的笑聲中,默默無言的司徒飄花悄然起身,沒人注意到他不在了,唯獨孫如意留意到他走出道觀,足下一點飛進雨中,消失在一片雨幕里。
過了一會兒,突地听見咯咯的雞叫聲,小胖墩第一個大喊,「有雞!」說完大聲笑著往雞叫的方向跑去。
「姊姊,有雞還有兔子,可是它們為什麼不動了,是不是知道我要吃它們就嚇死了?」
雞呀雞,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只是你長得太好吃了,我只好吃你。小胖墩流著口水念念有詞。
看到一只野雞、兩只大兔子被丟在地上,孫如意也讒了,「你們誰去把雞殺了,拔毛切成塊炖湯,兔子就用烤的吧,幾個人分著吃,留一只烤兔腿給我,女敕一點,不要烤焦了。」
「孫小姐,來路不明的兔子和雞能吃嗎?」
她笑著揮手。「三清道祖給我們的吃食,盡管吃,我們有神明保佑。」
「淘氣。」司徒飄花走過孫如意身側,朝她腦門輕彈了一下。
第七章 雨中遇刺殺(1)
雨越下越大,像是天上神仙在倒洗腳水似的,下個沒完沒了,從早上下到傍晚,又從傍晚下到入夜,沒個停歇。
又是風雨、又是打雷的,孫如意等人被困在道觀中,嘩啦啦的雨形成雨瀑,叫人看不清楚一里以外的景致,因為主家是女子,又帶著孩子,索性在觀內住一晚,等明天看看雨勢有沒有減弱再決定要不要上路。
連車夫在內九個大男人,三名女子和一名小童,幾個人加起來也有十余人,一只雞、兩只兔子根本不夠分,因此很快就吃完了,連雞湯也不剩一滴,鍋底比洗過還干淨。
好在孫如意的性子像花栗鼠,有存糧的習慣,預知有大洪水的她有備無患的自備很多雜糧、米面、干貨以及鍋碗瓢盆,肉吃完便熬了一鍋粥,將曬干的菜干剁碎放進粥里,便成了雜菜粥,夠每個人喝上一碗。
夜深了,拆了觀里的桌椅當柴燒好保暖,孫如意和弟弟都是好吃的人,夜里肯定會餓,于是「三清祖師爺」又給她送來一條手臂粗的青花蛇,她剛好讓青蟬熬成蛇羹,吊在火堆上方慢慢煨,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吃。
風在咆哮,雨在哭喊,歇在觀內的人因為有著火的溫熱暖和身子,又吃飽喝足了,不知不覺睡著了。
子時剛至,道觀外出現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高的略微佝僂是個老人,一手掛著包袱、一手拄著杖,低的是孩子,步履蹣跚的扶著老人,兩人似乎走了很長的路,看來疲憊不堪,深一腳淺一腳的快走不動了。
他們看見道觀中升起火,便知里面有人,于是兩人相互扶持著入內,盼能有個取暖的地方。
「呃,那個……我們可不可以借個火?外面下著雨,我們祖孫倆想要烤烤火,天氣有點冷……」
乍然醒來的孫如意揉揉眼楮,借著火光看見一老一少逐漸走近的身影,她啊的想要起身,卻發現腰月復間橫了一只男人的手臂,叫她想動動不了。
驀地,她臉一紅,防身用的銀針往那手背上一扎,多出的第三只手倏地一縮,隱約听見身後的男子低聲埋怨了一句,「狠心的女人,謀害親夫……」
孫如意臊得幾乎想把頭埋入沙里,她真的太遲鈍了,一睡著就不醒人事,有人模到她身側居然沒發覺,睡著睡著就睡到人家懷里,實在太丟臉。
孫如意想到小胖墩,她帶著胭意的迷蒙眼兒輕輕一睞,青蟬抱著他睡在火堆旁,兩人身披煙霞色妝緞狐皮大蹩,青黛睡在小胖炖另一側,成合抱姿勢將他夾在中間。
「我們是過路的,兩下得太大了,想躲躲雨,借個暖,天亮我們就走,絕不打擾各位……」老人咳了兩聲,走得很慢,每走一步路喘氣聲就特別重。
「老人家快過來烤烤火,不用客氣,我們也是進來躲雨的,你歇歇,別累著了。」孫如意連忙招手。
這滿臉滄桑的老者讓孫如意想起在醫院工作時住在她家漏水鐵皮屋的拾荒者,雖然年紀很大了卻不肯接受救濟,每天推著三輪車四處撿拾瓶瓶罐罐,撿人家不要的紙箱和過期雜志,煮一鍋白飯配醬菜、辣蘿卜干能吃三天。
她給他送過白米和泡面,以及保存較久的罐頭和衛生紙,起先他是不收的,後來兩人聊了一會,她說起自己的身世,那人才勉強收下,眼眶泛淚,侃侃而談曾經的過往。
「小姐人美心善,小老兒和孫兒謝謝你。」老人顫顫巍巍的走到火邊,放下拄著的木杖緩緩坐下。
「坐近點無妨,你們都淋濕了,快把衣服烤干了吧,出門在外沒那麼多死規矩,怎麼舒服怎麼來。」孫如意也不是什麼好心之人,只是心生同情,想著道觀並非她的,人人都能來,就當結個善緣。
「沒事,就是累著了……」話沒說完,老人又咳了起來,伸出雙手在火上烤著,長滿老繭的手泌出血絲。
「老人家病了吧?」她遲疑了許久才開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陰影處,司徒飄花發出不快的嘖嘖聲。
他不贊同她在人前展現醫術,收留人可以,反正也只是萍水相逢,不過他不希望有人知曉她會醫,有些秘密最好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孫府二房可不是省油的燈。
司徒飄花不想太早暴露身分,他是為辦皇差而來,原本他是答應孫如意陪同她一起下江南,不料皇上臨時有事要他去做,他只好調派自己的人一路隨行。
可他還是不放心她一名女子孤身上路,還拖了一根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小尾巴,因此他緊趕慢趕的將差事辦完,再自動請纓查辦江南私鹽一案。
先前代天巡狩的巡撫杜晦之因此案失蹤,下落不明,他此行的任務是尋找不知生死的巡撫大人,並協助他追查私鹽販子,將任何與之掛勾的官員一一揪出,準其先斬後奏,調兵圍府搜和捉人,證據確鑿便悉數押往京城受審,依其涉案輕重定罪。
而他的手下暗衛已快馬加鞭先一步去了通州,他讓他們做的有兩件事,一是找杜晦之,找到之後保護並藏匿好等他到來,二是查探江南一帶的販鹽情況,由誰出頭、參與的有幾人,是走水運或陸運,漕幫有沒有摻和在其中,以及勢力有多龐大。
他必須把網鋪開才能行動,待時機成熟一舉收網,江南的鹽市一向很亂,來了幾撥鹽官都無功而返,不是與之同流污收賄貪瀆,要不就是死于非命,尸骨無存,皇上因此事大為震怒,下令嚴加徹查。
老者面有苦色的訥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就看能不能多照看我這孫兒幾年,能讓他平安長大我就知足了。」
孫如意看向靠著老人的小少年,比小胖墩大不了幾歲,八、九歲的模樣,大概是餐風露宿的緣故,吃不好、睡不好的原因,整個人稍嫌瘦了些,不過眉目倒是清秀,像是讀過書的小公子。
「餓了吧?我這兒剛好煮了熱湯,喝口湯暖暖身子。」她不說是蛇羹,怕人家听了心生懼意。
不是人人都敢吃蛇肉,譬如向來膽子大的青黛就死也不肯,寧可啃硬邦邦的干糧也不喝一口湯。
反而青蟬一點也不介意,剝蛇皮、切塊、下鍋清炖一手包,還啃了兩塊蛇肉,直道清甜,吃起來口感像雞肉,但更滑女敕,配口清湯一下肚,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老人本想說不必,他們帶了包子饅頭,可是尚未開口,小孫子月復中傳來餓極的月復鳴聲,他只好哂笑著改口。「也好,勞煩小姐了,我這孫兒一路走來吃了不少苦,我都有點對不起他爹娘。」
「一路?」孫如意讓青蟬盛湯,也醒了的青黛繼續照顧熟睡的孫玉疏。「你們要投親還是尋人,若是同路還能帶你們一程。」
「如意……」
一聲低責輕如棉絮般飄進孫如意耳中,她當做沒听見,跟著盛湯吃肉。
嗯!真好吃,叫某人多捉幾條,她就有口福了。
某人的臉很黑,決定以後她想使喚他得好好哄哄,哄不好只有吃灰的分。
「真的嗎?」老者喜出望外,連帶臉色發青的少年也面有喜色,感激的看向孫如意。
「我們有馬車,還挺大的,多載兩人不成問題。」老吾人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老一少的她不忍心。
這豪華馬車是我花了一千兩銀子讓人打造的,刀砍不裂、箭射不穿,潑油也燒不起來,還能防蟲驅蛇,我自己都坐沒兩回,你可真是大方呀!司徒飄花一口牙咬得嘎吱直響,眼神如針一般扎向可恨小女人的後腦杓,讓她知道他的心在滴血。
可惜孫如意察覺不到,只覺得後背冷虞鹿的,但不要緊,她喝了口熱湯便暖和了,兩頰紅潤。
「我們要去通州,家里出了點事,我們去找孩子的爹,他娘……沒了。」老人語氣頗為沉重。
聞言,喝了湯暖了胃的少年忽地眼眶一紅,豆大的眼淚直往下掉,有些都滴入湯里了。
「……節哀順變。」她不會安慰人,干巴巴地用了一句老話以表寬慰。
老人抹著淚,勉強笑了下,可惜比哭還難看。「讓各位見笑了,主母……咳咳!是我那媳婦兒死得挺慘的,得找孩子的爹給她做主,否則死都不能瞑目,那群殺千刀的……」
他越說越氣憤,咳得也越發厲害,原本灰白的臉色呈現出不自然的暗紅色。
「老人家,別激動,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你要養好身子才能照顧好小孫子……」孫如意勸了幾句。
她用看的就知道,老人本就風邪入體,又淋了雨導致病情加重,再不吃藥怕是不行。
「我也想好好的,可是……」一聲重咳,老人忽地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整個人抽搐不止。
「不好,是風痰阻絡!」俗稱中風。
沒時間多想,孫如意立即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飛快地往老人頭部插上幾針,確定不再抽動後又往他十指扎洞,擠出濃稠的黑血,翻白的雙眼才逐漸恢復,口也不吐白沫了。
「福伯、福伯你醒醒,你不能丟下我,沒有你我怎麼找爹……」少年趴在老者胸前痛哭,哭得全身發抖。
福伯?不是爺爺?
孫如意往司徒飄花看去,他微乎其微的搖頭,要她不動聲色,少管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惹禍上身。
這一老一少不像尋常人家的主僕,看這一路躲躲藏藏的模樣應該有人追殺,所以他們只敢走夜路,不敢投宿客棧,連代步的馬車也不敢雇,就怕泄露了行蹤。
有任務在身的司徒飄花不想旁生枝節,他將孫如意送到溫府後便要立即去辦皇上交代的事,無法分心盯住這來路不明的兩人,也擔心招來不知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平白無故多個敵人。
「我……我怎麼了?」悠悠醒來的老人還有些暈眩,不曉得剛才發生什麼事。
「福……爺爺,你病了……」吸著鼻子的少年沒發現方才一時失言喊錯了,兀自哭著。
「沒事、沒事,等下個鎮子再去看個大夫,吃兩帖藥就好了。」還沒把小少爺送到公子手中,他不能倒下。
老人吃力的坐起,輕拍眼淚直落的小主子肩膀,要他別哭了,要堅強,沒找到主子前他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孫如意神情凝重,「老人家,你太樂觀了,這病沒那麼容易好,得好好靜養一段日子,少糖少油,不得飲酒過量,還忌大怒,情緒激動,可即便如此想好全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