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33頁

不知過多久,嗶嗶聲慢慢停止,緊急紅燈熄掉,他們才感覺自己仍在呼吸,空氣仍在流動。江醫師出來時,他們屏息聆听結果。

「狀況暫時穩定住,我給馮太太加重了藥量,又在點滴里加入鎮靜劑,讓她睡,現在睡覺對她最好,才不會想到傷心事。」江醫師說。

「那醒來以後呢?她總會醒吧?」惜梅問。

「紹遠兄的事我也非常難過,總覺得對不起老師和師母的期望和交代。」江醫師紅著眼眶說;「紹遠兄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丈夫,和太太恩愛感情也是世間少有,我常叫我女病人的丈夫來向紹遠兄學習,哪知道他就突然走了……我只能說,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這對馮太太打擊實在太大了。」

要有心理準備?意思是,媽媽也可能保不住?旭萱問;「我可不可以在這里陪媽媽過夜?她剛听到爸爸的事,一定很需要親人在身邊。」

「規定是不可以,而且也沒必要。」江醫師說;「我打的鎮靜劑足夠讓你母親睡到明天早上,未來兩天我也會這麼做,等喪禮過後轉到普通病房,我們再來想辦法。」

醫生都如此保證,他們也只有先離開。

旭萱不舍地走到媽媽床邊,那緊緊閉著深凹的眼滿是淚痕,臉色慘白到血管青筋皆觸目驚心,那雙枯瘦的手因抽血打針傷痕累累至無完好肌膚,有時只能下針在脆弱的鼠蹊部,疼痛無比有如受刑。

媽媽受苦活著,為爸爸為三個孩子,現在爸爸已不在,她又會如何抉擇?

「媽媽睡了,爸爸就可以到她夢中,全世界只有爸爸能安慰她。」旭晶悄聲走過來,在姐姐身邊不停擦淚。

旭東站在床尾嗚嗚哭著,忽像幼年那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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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以為媽媽會哀傷逾恆以至痛不欲生,但沒有,比大家預期的要平靜多了。

轉到普通病房後,媽媽鎮日發呆,試著與她談爸爸在家中書房猝逝的經過、喪禮的大小細節、爸爸頭七曾經回家……她都沒有特別表情,只是輕輕嘆息默默流淚,不曾怨恨不甘或大哭大嚎過。

這反應太淡然,不符合爸媽生前的恩愛情深,媽媽似乎太快就接受爸爸的死亡,令人有種奇怪的不安感。

是不是因為藥物呢?藥物減緩身體上的痛苦,也使神經線麻痹,整日昏沉沉的,連心理上的痛苦也一並減輕了?無論如何,少一個肺又插管的媽媽,也沒有大哭大嚎的體力,再來一次乍聞爸爸死訊的狀況,怕就沒命了。

就維持這樣,或許他們很幸運,還能保住媽媽。

「我夢見你爸爸了。」這一天敏貞突然對女兒說。

終于——旭萱期待又害怕,等著媽媽說下去。

「我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黃土路,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都不停下來也不交談。」敏貞斷斷續續說;「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興叫他,他卻不回頭……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爸爸大概沒听見吧。」旭萱安慰說。

「怎麼會?他以前是連我遠遠咳嗽都听得到。」敏貞喘息一會說︰「一直以為我會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沒想到先走的卻是他……他沒有預計到,我身體太弱,哪有力氣拉住他……」

這是媽媽第一次話中對爸爸有怨懟,若有壓抑在心底的喪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並傾泄出來,鬧一陣哭一陣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說,只輕輕閉上眼楮,十分疲累的樣子。

稍晚的時候辰陽來了,除了接來放學的旭晶和旭東,還帶來沖洗好的喪禮照片,是媽媽要求看的。

「你確定適合我媽媽看嗎?」旭萱問。

「我請的是專業攝影師,取的每個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別交代過的。」

辰陽正回答,小憩的敏貞張開眼皮說;「照片來了嗎?」

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遞過去。敏貞坐起身,一張一張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莊嚴隆重,甚至堪稱美麗。

當紹遠的遺照出現時,敏貞手劇烈顫抖著,這四歲即相識,生命糾葛相纏四十余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邊二十八天了嗎?

「媽,我們以後再看吧!」旭萱哽咽說。

「不,我要看完。」敏貞堅持。

他們把話題集中在喪禮的過程和賓客,因為紹遠在商界人緣好,由南到北有不少專程趕來祭拜的朋友,把大禮堂內外擠得滿滿的。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辦得很風光,我就放心了。」敏貞點頭說。

「是馮伯父作人好,來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預計的多一倍。」辰陽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呀……」敏貞嘆息說。

依然淡淡的,沒有哀傷欲絕的哭。旭萱收好那一疊有著棺木、靈堂、遺照、墳墓、白幡、麻服的照片,仿佛死亡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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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又夢見你爸爸了。」敏貞說。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後,趕來醫院,和看護阿姨交班。

「這是上次同樣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攤子,你爸爸坐在那兒吃面,冒著白色的煙……」敏貞這幾天換了新藥,呼吸順暢很多,說話較不費力。

「然後呢?」旭萱熱切問。

「我走到他身邊,他像不認識我,繼續吃他的面。」

「媽沒有叫他嗎?」

「不知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也許爸爸要你安心,告訴你他很好,因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說。

「是嗎?」

「為了讓爸爸在那邊安心,媽媽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江醫師說只要媽媽肺部夠強不再靠機器,能進步到用小氧氣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貞勉強笑笑,閉一閉眼,換了個話題。

「我听姨婆說,這些天來家里、公司事,都是辰陽在幫忙?」

「就這一段時間而已。」旭萱保留說。

「看來他對你頗有心,分開一年多了,還戀著舊情。」

「不是戀舊情,他是因為和爸爸的交情才幫忙,我還擔心叔叔、舅舅他們太過依賴他了,以後會有麻煩。」

「你很不信任辰陽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會做太久。」

「你這脾氣真像我,當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認為他要奪我黃家財產……後來證明是我多疑心。」敏貞嘆氣。

「辰陽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義,深愛著媽媽,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但辰陽不是這種人。」

「但辰陽卻是爸爸選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賞的後生,希望你嫁給他……他其實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話……」敏貞聲音愈來愈小,眼皮下垂,長時間的談話令她疲倦。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仿佛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于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楮,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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