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34頁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里,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里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听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仿佛掉進一個異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髒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是爸爸嗎?她相信爸爸絕對有能力越過陰陽之界到醫院來……那影子愈夾愈靠近,浮白的、飄移的……然後愈來愈清楚,一個人,一個活的人,額頭和腳上纏著白紗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溫瓶問;

「哪里有熱水?」

顫抖地指出護士站的方向。那人走遠之後,旭萱整個癱軟下來,背部靠向牆壁又滑落地面,壓抑的情緒終按捺不住,嗚嗚地哭出來。

人人都說她堅強懂事,是不出差錯的乖女兒,指望她能撐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說的,她其實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長期累積的,多年閃躲競奔,他們終于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個被攫獲的——或者說,爸爸以己身為他們擋死神,若她盡全力仍無法護住媽媽和馮家,又該怎麼辦?

她好想爸爸呀,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回他的命,只要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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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馮小姐,以後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媽媽嚇壞了!」

看護阿姨抱怨說,天色一黑人少時,媽媽常突然說爸爸站在病房門口,還不停對著門口微笑,活靈活現的樣子,連來打針的護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覺,就拜托阿姨體諒一下。」旭萱安撫說;「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顧晚上,這幾天還是多麻煩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幾天,馮先生生前也實在對我很好,只是……」看護阿姨吞吞吐吐說;「你媽媽這樣,不是好兆頭……」

「不會呀,媽媽氣色愈來愈好,不是嗎?」

的確,媽媽這星期特別神清氣爽,和他們姐弟話也多起來,不時講著小時候的好玩事,前兩天還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請人趕制,今天提個大袋子來。

「萱萱,你爸爸請我吃面了!」敏貞見了她就說。

「在那個地方嗎?」旭萱直覺問。

「當然是同樣的地方,他吃面吃到一半,忽然對我說一起吃吧,我好高興,他終于看見我了!」

「然後呢?」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身邊,吃第一口,就醒來了。」敏貞仍在回憶那滋味。

眼前的媽媽,雙眸火晶明亮,兩頰泛桃花紅,像極少女時代美麗的照片,是身體好轉的跡象吧?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媽媽早日康復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寬松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線纏繞,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疊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貞設計銷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現在換上?」旭萱問。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過幾天再換吧!」敏貞摩挲衣裳,輕輕緩緩說;「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後山上,大樹爬滿了細藤,就開出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淒楚纏綿……可惜二十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走了,本以為會在哪兒看它們又落地生根……但沒有,仿佛由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畫筆下……若不是你爸爸也親眼見過,我會以為是少女時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人了……」

「媽,這屬于你和爸爸獨有的記憶,我們也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這樣去愛和被愛,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樹、白蝶花、你爸爸,還有我……都不會再有了……」

「媽——」旭萱眉微蹙。

「我是開心的呀,你們好能干,把爸爸葬禮辦得風光周到,旭晶和旭東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貞嘴里又兀自念著說;「唉,現在頭腦變很差,有一首‘藤樹歌’,想了一天都想不全。」

「什麼‘藤樹歌’?」

「你們年輕人沒听過,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給我听時,已在表達愛意,我卻認為他壞心腸……有沒有紙筆,幫我記一記,或者能想完整。」

「媽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今天精神特別好,不想出來睡不著。」

母女兩個忙著,一字一句拼湊填寫,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鎮,敏貞教五歲的旭萱讀書寫字,只不過現在顛倒過來,是女兒幫媽媽拿筆寫字,直到敏貞精神不濟,閉眼睡去。

就著燈光,旭萱再把紙上的字細細看過,想象著年輕英俊的爸爸念這首山歌時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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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子夜十二點以前要結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戀,需趕路到另一個世界。

親友們都已散去,只留下葬儀社老板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靈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燒朵朵紙蓮花、紙元寶,盼爸爸一路好走,好過關。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盤旋一下竄飛,照著旭萱和弟妹悲傷哭腫的臉龐。

時辰將至,葬儀社老板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燭……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里丟,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進濺,大家往後跳開。

「這些全要燒掉?」旭萱問。

「是的,往生者,已沒有回頭路。」葬儀社老板說。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難以割舍的儀式,也終將散去,只剩亡者的遺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靈堂的家里,有種陌生空蕩的感覺。

大鐘叮當一響,十二點整,外面有夜狗淒淒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說;

「我去醫院照顧媽媽,阿好姨不在,你們怕的話,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里就好。」旭晶說。

「我也是。」旭東說。

唉,亡者已遠,生者仍要走下去,看著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齡的堅強,從不訴苦,只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又不覺心酸。旭萱已向學校辦理休學,打算以醫院為家,專心照顧媽媽,把自己的人生放一邊。

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跋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听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髒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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