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樹歌 第35頁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里,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听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回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布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回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板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避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藤樹歌」——

入山看見藤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藤,

藤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藤死死也纏。

第九章

案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板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凶。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里放一只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凶煞,但家族內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願他們殺生,最後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于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月兌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願拖累兒女,願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後發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紹遠如何不舍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斗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後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于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後繼續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後,表現也過于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面了,仿佛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願獨活,絕不舍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托,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後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願。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後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

包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願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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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後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院,說要單獨談談;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模模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看護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轉,一小時後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敏貞說。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盡避據說曾是有才華的設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听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麼。

「謝謝你願意前來。」敏貞一字一字慢慢說;「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後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麼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麼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願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耳聆听,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說;「但我現在才了解,旭萱並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境里,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心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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