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事物的背後 第7頁

她快快沖出大門,在巷口招來一輛三輪車,王御浩早倚在門邊等著。

他比她高一個頭,比她寬一倍,扶都無從扶起。

坐在車內,御浩頭采後仰姿勢,額頭血的流量已緩,唇上又出現細細兩條。

「流鼻血了!」沒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緝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內傷,大學聯招快到了,如果影響大考就慘了。」他喃喃說。

李蕾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後,接下來會不會輪到耳朵、嘴巴、雙眼呢?如果他因此重傷而死,她豈不成了殺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闖禍的恐懼感,急得淚水掛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輪車空間很小,她前傾著為御浩止鼻血,沒踫到他卻也非常靠近,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里滾動的淚珠。

「這不是哭的時候,不會有事的,我還沒那麼不堪一擊。」他說。

奇怪,她竟會哭哩!在御浩的印象里,李蕾是個很嬌氣的小女生,不是旁偎著母親,就是兩個姊姊的小苞班,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太愛說話又很受寵愛的樣子。嗯,有點像玻璃櫃里的洋女圭女圭。

洋女圭女圭竟然垂淚,怎不教人詫異?

他一安慰,她才彷佛由某個混亂的夢中清醒,這是他們第一次完全沒有旁人在場的單獨相處,她該怎麼跟他說話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頭破血流,雖不致死,但鬧開的後果也很可怕呀!

先別說李家人責罵她?王家人怪罪她,還有將傳遍社交圈的丑聞……光是姊姊們「丟了最好丈夫人選」的話天天掛嘴邊,她的閂子就很難捱了!

嗯……必需死不認錯,把道理爭到她這里來……

盡避很沒把握,但如此近距離看王御浩,覺得他也沒有那麼老成或嚴肅,剛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講些可笑的話,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軀,不是嗎?

當三輪車跨過塯公圳的橋頭時,她已收回眼淚,換成端莊冷靜的表情,如一位盡責有禮的主人說︰

「永恩醫院是我小學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師開的,他們的醫生是全台北區最好的,我們全家都在這兒看病,你不用擔心。」

御浩听完一愣,有瞬間忘了額頭上的疼痛……這小女生有點怪喔,她不是才急得哭嗎?怎麼幾秒之內又變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表現出超齡的世故?

他正要開口接話時,醫院的招牌已在眼前了。

左額頭的傷共縫了八針,會留下一點小疤。

御浩從小到大都是上衣干淨、褲子整齊、皮鞋光亮的斯文男孩,家里很早就訓練進退禮儀,少有磕磕絆絆的事情發生;如今增了個疤,而且是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傷的,傳出去還挺可笑的。

這間診療室在長廊的較里面,上方一排透光的氣窗已灑上點點雨珠,隱隱的淅浙瀝瀝聲。護士打開所有日光燈,年輕的醫生正和李蕾說話?

「妳哥哥是怎麼受傷的?」

「他不是我哥哥--」她立刻糾正。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不小心去撞到那個……叫什麼的?」御浩說。

「紅木四角花架。」她有些心虛,但仍臉不紅氣不喘。

年輕醫生皺起眉頭,花架會造成這麼深的傷口嗎?除非是跑百米沖剌故意拿頭去撞的,但他們看來教養良好也不欠醫藥費,他就不多問了。

御浩必需等麻醉藥退去才能離開,當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說︰

「我們得好好討論怎麼向雙方家人解釋這件事。」

「就照剛才對醫生說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眼楮眨也不眨說,

那本來就是御浩的意思,一切起因于誤會,就當一件小意外也無需去計較,但這小女生也未免撇得太快了吧?

他知道這類嬌生慣養的女生,家里就有一個妹妹培雯,但犯錯了,培雯絕對坦然承認,不敢有耍賴一招;李蕾可是推得干干淨淨,連個道歉也沒有,還指揮他如何騙人--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

別誤會,他可是斯文有禮連小女生辮子都沒扯過的人,只是李蕾太驕慢了,他忍不住筆意說︰

「說我自己撞的恐怕行不通,大家都清楚我走路向來四平八穩,從嬰兒起就很少去撞到什麼,即使撞了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傷口,一定是外力造成的;更何況妳家還留著一團混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打的。」

「是你先闖進我家的,害我以為是鬼……或小偷來偷東西,我的反應並沒有錯,我要保護自己呀!」為了日子好過,她得堅持到底,千萬不能認錯。

「我並沒有闖進妳家,佑鈞事先給我鑰匙了,我到妳家書房念書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御浩的叔叔過世時,王家人心悲亂,他那陣子常來。

「我哪曉得今天你會來呀?」若事先預知,她肯定跟姊姊去鞋店。

「我有想辦法打招呼呀!我听到開大門的聲音,走出來看並沒有人,繞到餐廳去,迎面就一記大悶棍,我還從未被人如此攻擊過,算創紀錄了。」他模模額頭上的傷說︰「三小姐,妳怎麼回個家也偷偷模模的,像躲在暗處的狙擊手,真嚇人!」

「這是我家,怎麼叫偷偷模模?偷偷模模的人是你,你才像狙擊手,沒把我嚇個半死就不錯了!」很高興至目前為止都沒有結巴,李蕾說︰「小扮給你鑰匙的事我不知情,對我而言你就是闖入者。」

「妳的意思是我活該挨打?」不等她有機會答辯,他又滔滔不絕說︰「三小姐,妳不知情,是妳和妳小扮之間溝通的問題,與我無關。不管由哪個角度看,我都是足足縫了八針的可憐無辜被打的受害客人,妳必需負起相關責任,這在警察局可以立案,甚至在法院控訴都會受理的!」

李蕾畢竟才十四歲,反應不如他快,邏輯爭辯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與長輩們做經政的對話,又是學校辯論社主將,她完全不是對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里非常氣憤,也有些無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們多年的訓練,將臉繃得像帶上面具,端著一個倔強的表情看他怎麼辦--

欸,他是不是頭去撞壞了,居然跟個小女生認真卯上了,連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來,以為這是辯論比賽呀?他咳一聲說︰

「呃,如果妳能對我的傷說聲對不起,我可以不報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傷口算我自己撞的」這句話尚未講完,李蕾冷硬打斷他說︰

「我沒有錯!」

還是這麼驕慢,連最起碼的一個口頭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頭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興致,便平躺著閉目養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牽扯在一起,總要小心伺候,關系如層層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實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著什麼會嘩嘩碎一地。

敝異的是他吧,對于紳士淑女的諸套禮節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聰明了,漸漸就無法忍受其中的虛偽假象。

為不受限于家族帶來的種種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棄私立學校校長老師們不斷挽留的優待直升,自願考入公立學校,每日拎著飯盒擠公車,混入士農工商各階層,去感受煙塵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爺爺十分支持,連升大學也同意他留在台灣,不循堂哥們出國的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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