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賽的。我是班長,他們當然听我的,老師要打就打我一個人。」葉承熙挺直腰,喉結動了動說。
「二十二個人,二十二下板子,你願意?」範老師瞪著他。
寒冬里二十二下?以範老師操槍練拳的臂力,那可會血肉模糊呀!
「我……願意。」葉承熙吞了吞口水。
涵娟的心撞擊一下,在她早熟的眼光里,周遭的大人多半粗魯無文,小孩多半幼稚無知,連其中最耀眼的葉承熙,也不過是發育較早的男生罷了。
但此刻他竟有類似英雄的行為,像課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飛,廣播劇主講的七俠五義。他也懂得「以天下為己任」的道理嗎?
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他再也沒有平日的朗朗笑臉,眉眼糾著桀傲,嘴角抿著強硬,挑戰似地直視老師,仿佛一瞬間跨入了成人的復雜世界。
涵娟血液直沖腦門,面頰泛紅,雙臂雙腳暖熱不受指揮。她突兀地站起來說︰
「老師,我也該受罰,我身為副班長卻沒有阻止他們,我也有錯。」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氣氛更是一觸即發的凝肅,連呼吸都無聲。
「你是說……你和葉承熙每個人十一下?」範老師揚眉說。
別說十一下,就是一下涵娟也沒有被打過,走到這地步,只有點頭。
「不!這件事跟女生一點關系都沒有,老師千萬不能打伍涵娟,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葉承熙臉上再也沒有挑戰,只顯出焦慮。
範老師煩了,這兩個孩子搞什麼鬼?一個處罰也拖拖拉拉個沒完,他用教鞭猛擊講桌,啪地嚇人,葉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龍驚跳說︰
「打我吧,我也有錯!」
連鎖反應似的,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干嘛?你們以為自己在演歌仔戲呀?」範老師哭笑不得說︰「我也懶得管了,你們男生都給我去操場青蛙跳,一人三圈,沒跳完不準回來!」
一場風波結束,另一場才要開始。
當男生一個個青灰著臉回教室,氣未勻息時,範老師就宣布︰「同學現在上課情況不佳,太愛說話了,我們要重排座位,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
全班都哀叫出來,尤其男生做中彈身亡的怪表情,比罰青蛙跳還痛苦的樣子。
沒有選擇的余地,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齊,男生二十二人,女生二十四人,也來不及埋怨,就急著數到底會和誰「配對」。
涵娟心算很快,自己身高居女生二十二名,恰和葉承熙同桌,正是她最不願意的情況,于是微彎著膝蓋縮短一兩公分,和旁邊的同學調換位子。
男生列隊魚貫而入,各坐在課桌的右邊。輪到女生時,範老師在涵娟面前橫量一會,又把她移回二十二號。
一陣喧鬧聲中,女生望著排到的座椅和隔壁的桌友,滿是忸怩和不甘。男生則一副選妃的德性,踫到滿意的則咧嘴哼哈,遇到個丑的則夸張慘嚎。
涵娟不想看葉承熙,在教鞭持續的揮動下才略沾半個椅子,听見他帶笑說︰
「請多指教,謝謝。」
指教什麼?謝謝什麼?真無聊!涵娟當然不應和,保持她向來嚴肅的模樣。同班二年,他們一直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公事接觸外,連私下說話都很少。
她原本也是活潑隨和的孩子,但在父親續弦,又接著發生一些事後,她才逐漸收斂,成了不易親近的個性。
他們共用一張桌子也不會有太多麻煩吧?因為屬于不同圈子的人。她被歸為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型,他則是交游廣闊的風雲人物型,即使在學生們流行的配對游戲中,也不曾見他們的名字相連過。
她今天是為他說話了,有一瞬間也欣賞他的勇敢和義氣,勉強承認他舉止中有少見的大將之風。但他是他,她是她,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夜黑得如一團謎,伸手也不敢去觸踫,微亮的只有樹叢屋檐下的幾盞燈,冷映著天空星辰,燈中也包括涵娟身旁小紗窗所透出的暈黃。
隨著初中聯考的逼近,老師的教鞭揮得更凶,標準更嚴格,沒有一日不板棍齊飛,教室彌漫著傷藥的味道。
南校門區的貧戶孩子用的是萬金油,土上的紅褐色小盒,氣味辛辣嗆鼻;西校門區的富家子弟則用美國的面速力達母,圓盒子上印著可愛的小護士,綿軟的藥膏中泛著清香。
好強的涵娟在壓力下,更像一部苦讀的考試機器,每天在學校披星載月待十幾個小時,回家後仍要繼續在燈底鏖戰,連夢里都充斥著國語課文和雞兔同籠。
窗外傳來細細的壺哨聲,嗚嗚的仿佛可見一縷白煙化入黑寂。伍長吉那一頭的榻榻米有了動靜,地板吱嘎作響,壁虎爬遁,老鼠竄過天花板,他邊下樓梯邊說︰
「賣面茶的來了。」
伍家因為三點多要起床批菜,向來習慣早睡,但無論睡多熟、被窩多溫暖,只要賣消夜的到,伍長吉一定醒來,奔忙著端一碗給夜讀的女兒充饑補身。
除了面茶外,有時是陽春面、餛飩湯或燒肉粽。
伍長吉小心地將碗放到涵娟面前說︰「吃完就睡,別讀太晚,少念一兩頁也沒關系。」
「最好都不要念,弄得大家都不能睡,她不賺吃,我們可要呀!」蚊帳里的金枝沒好氣說︰「這年紀的女孩子早該在市場幫忙賣菜,哪有她的好命?以為吃穿和水電都不用錢呀?別人家里出‘孝子’,我們家倒有個‘孝女阿爸’……」
「你閉嘴啦,不然就滾到馬路上去睡!」伍長吉大喝,「我女兒愛怎麼養,是我的事!」
金枝又嘀咕兩聲才安靜。她是怕丈夫的。其實她並不討厭涵娟,在未嫁前還特別喜歡這小女孩的漂亮乖巧,使中年凸肚的鰥夫伍長吉身價立刻抬高幾倍。
涵娟完全不像牛眼獅鼻的父親,那份清秀端莊據說是美麗母親的翻版。金枝嫁入門後,見伍長吉將女兒捧在掌心般寵愛,不免心生嫉妒,認為他還時時懷念那死去的前妻。她模模自己的手臉,畢竟是田莊人,能比嗎?
她也不是要當壞心的後母,可是老人家常說「水人無水命」,漂亮不是福氣,她得提醒丈夫,過分的溺愛只會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老鼠又吱吱踫踫亂撞幾回,夜才恢復寧靜。
涵娟吃完面茶,有點昏昏欲睡,畢竟才十二歲的孩子,又疲累了一整日。她打個大呵欠,隨手拿起瓖絨毛的紅外套在臉上偎著,像一帖補藥,頓時有了精神。
紅外套有著精巧的雙排水晶長扣,幼兒尺碼,早就不能穿了。在她听得懂大人話後,伍長吉就反覆告訴她︰「這是你媽特別到衡陽路的委托行為你買的,真正美國進口,花了她半個月的薪水,可見她有多疼愛你。」
多年後的今天,紅衣還在,盡避色澤已褪,仍相當搶眼,然而親手選焙的人,早在她兩歲時便亡故了。
涵娟對生母並無印象,有的只是一張黑白小照。照片中的女人留著及肩卷發,身穿短袖旗袍,坐在藤椅上,手里抱著的正是裹紅外套的嬰兒,背景的一排竹籬笆怒爬著朱槿和牽牛花。
女人似乎很不願意面對鏡頭,她的臉斜側低垂,讓人看不清楚五官,甚至比那些細小的花朵還難分辨。照片後面秀氣的鋼筆字寫著︰徐育慧伍涵娟。
這是母親的筆跡。爸爸受日本教育,只在學校當工友那幾年硬塞些漢字在腦袋,寫下來還歪歪扭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