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花了!」章立珊抗議叫。
涵娟回頭說︰「為何不要?玫瑰花代表愛情,這不就是你一心追求的嗎?」
路在眼前浮啊凸凸,腦血管打鼓般脹著,涵娟嘴角揚得大大的,想止住那欲來的頭痛,乍看不像哭笑不得的丑角,有一抹悲涼。
只要關于男人,兩個女人總是比,明或暗,比過去,比現在,也比到未來。
她尚未確定,送出那二十三朵玫瑰,是不是也等于把承熙送掉了?
能夠確定的是,她對小兩歲的章立珊,在各種復雜的情緒中,最多的是將心比心的同情。因為……要愛承熙這樣有才華又多情的男人,有時非常容易,有時卻也非常困難。
表面嬌蠻卻因沒經過人生挫折而單純的章立珊,能受得起嗎?會幸福嗎?
頭痛,終究止不住了,如帶戟的戰士朝她猛襲而來,她用力扯著耳邊發絲,蹲在牆邊水溝前忍著,忍著……
第十章
愛情的結束有時就像一場戰役,各種因果混亂,拖延或立決,勝進或敗退,即使多年後回想,仍在茫茫煙硝中。尤其涉及人性的最幽微處,要厘清,如黑暗中沒有實體的線,抓不到真切。
章立珊出現在市場,女人的一席談話並不能決定什麼。
涵娟當時還掙扎痛苦中。人很奇妙,每卡在十字路口的難關時,必出現像天意的人或事,推助一把,最後由得或由不得,命運已然千山萬水不回頭。
彭憲征即是天意。
涵娟永遠記得那生命分水嶺的夜晚,五月的陽明山飄著甜濃的花香,她第一次進入那羊腸幽徑茂密綠林後,電影小說中才能得見的高級別墅,身旁駕車的正是認識方兩個月的彭憲征。
「我在美國的房子比這還大還漂亮,後面有湖可以劃船釣魚,樹林可以散步打獵哩。」他用腔調極重的國語說。
彭憲征是涵娟公司老板娘的表弟,是一位華僑醫生,因檢驗醫療設備而到台灣。
初見面那天,涵娟正好穿一套水紅色新裝,襯得她如芙蓉般秀麗出塵,彭憲征驚為天人,立刻展開熱烈追求。
除了承熙外,涵娟不曾放心思在別的男人身上,十年來乖乖相守,毫無二心地痴純。若是從前,她絕不會接受邀約的。
但她同意了,而且從那天起,她開始注意穿著和薄施脂粉的技巧,言談顧盼間常想到外省婆女兒的煙視媚行。
眼波的流轉,聲調的嬌柔,都是特意的誘惑之美。
在她慣于把每個男人都和承熙比較的眼里,彭憲征不夠高又有點老,離英俊耀眼尚有一段距離。但每當他流利地吐出長串英文,或談著美國種種時,自有他獨特的魅力。
況且和他在一起,華服轎車,到美軍俱樂部和高級飯店用餐跳舞,如夢般被捧寵著,都是從未有的享受--那些她為忠于愛情而放棄的美好東西。
別墅內一整套舶來品的水晶燈和壁燈熠熠閃燦,照出一室的豪華。彭征憲卻淡淡說︰「這壁爐還太小了,我那兒是大塊花崗岩的,燃起松枝來,香得不得了,聲音也好听。哎,這地板也不行,我美國家里用的是最高級的原木……」
涵娟站在窗前,天上有星,人間有燈,如伸手可及的晶鑽,已是不忍用語言打破的夢境。會內疚嗎?不太多,因為遠在高雄為事業忙碌的承熙,必然也有章立珊在某個華屋中為他準備的精致盛宴吧?
彭憲征遞給她一杯酒,琥珀色的盈盈端在手里,人也貴氣起來。他凝視她,目中含情說︰「涵娟,這件事也許有些急迫。兩個月來我們相處得很好,我對你一見鐘情,相信你對我也有好感。很快我就要回美國了,你願意嫁給我,到紐約當我房子的女主人嗎?」
他竟求婚了!涵娟愣住,一個金龜婿就這樣釣上來,太容易了,她根本還沒有完全的心理準備呢。
「是不是我美式的直接作風嚇到你了?」他問。
若點頭答應,等于要切斷與承熙刻骨銘心的愛情。想是一回事,但到節骨眼卻下不了手。一刀下去,她真能承擔痛楚及後果嗎?
涵娟听見自己說︰「我不想騙你。我來自貧窮家庭,父親只是賣菜小販,和你們彭家門不當戶不對,並不適合當你的妻子。」
自我貶抑,是變相的拒絕,想驅走足以背叛承熙的動力。豈料彭憲征不退縮,反而笑說︰「我不計較家世,我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家人。」
「我一文不值,沒有龐大的嫁妝。」她又繼續說。
「我才不要那些,我自己就有足夠的錢了。」他笑容依舊。
「我會依賴你,用你的錢念書生活,成為你的負擔。」她愈說愈坦白。
「我不怕‘負擔’,能娶到你是最大的幸福。」他真是沉醉在愛河里了。
她試過了!她很努力推開彭憲征,如果他有一絲遲疑勉強,她必然掉頭就走,安分地再和承熙過艱辛歲月。但他沒有,這個高尚富有的留美醫生,具有渡月河跨彩虹的能力,迫不及待想解除她二十年來身上的枷鎖,為她實現所有的願望。
多美好呀!她閉眼再睜開,仍有遺憾……他再怎麼好也不是承熙呀……
彭憲征同時低下頭要吻她,涵娟嚇一跳,只顧酒不要灑到昂貴的地毯。他的吻干干冷冷,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承熙的令人昏眩,當他想嘗試更深的接觸時,酒傾到了兩人身上。
後來的時間里他幾次展現熱情,如炙人的火焰,她只有小心閃避,卻沒想到無心的「欲擒故縱」會更增加男人的愛戀。
臨離開別墅前,彭憲征說︰「你還沒有答覆我的求婚呢!」
「我……我必需仔細想想,這一步跨太大了。」她說實話。
「我是太心急了,兩個月就要你愛我、嫁我,又搬到紐約,難怪你會猶豫,偏我最缺的又是時間……」他很紳士地說︰「不過,我仍會本著最大耐心,等著你那聲Yes。」
不!搬到紐約是多年的心願,她可以立即飛去呀!她忘了提的是,她有個交往多年、感情極深、差不多要結婚的男朋友。
如果拋棄相愛十年的男朋友,嫁給才剛認識兩個月的男人,她算什麼樣的女孩?傳統叫「背叛」,是邪惡無恥,千夫所指的,很壞很壞的女孩,是不是?
彭憲征送她回家,轎車內舒適的絨軟坐椅,耳旁有音樂輕輕流淌,窗外是燈火絢麗的夜,仿佛那些丑陋、貧窮、辛勞和挫折都不曾存在過。
想起她和承熙為了省錢,用雙腳走到起泡腫脹的過去,還有騎腳踏車為沒氣月兌煉摔成一團的過去。現在是摩托車,有長進了,但仍顛簸不斷,風塵滿面。
以葉家的情況及承熙的個性,摩托車可能坐一輩子;那麼這一段轎車接送,將是絕唱嗎?
彭憲征在優美的音樂中滔滔說著美國種種,知道那最能打動這美麗女孩的心。
涵娟好希望車子能一直開下去,不要停止,一下就到夢的彼岸。而她做到了,真睡著了,潛意識里盼著張開眼時,什麼都解決好了,跳過這痛苦抉擇的一段。
突然那氣味驚醒了她,塯公圳漫入腦海,原來已到新生南路和信義路口。
「我在這里下車!」她像著慌的孩子說。
「還沒到你家呢。」彭憲征不解。
「我想走走……想想去紐約的事。」她堅持著。
既然她要思考,彭憲征只好同意︰「你自己要小心了。」
等車子消失在路的盡頭,涵娟立刻奔向椰子林最里端,抬起那塊大石頭,模著找著,洞內卻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她沮喪得差點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