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麼可以?哪有女孩子在娘家賴著不走的?」
棠眉說︰「十八年前,當你爹把你許給徐家時,你就是徐家的人了,生死都是,你只有認命的份。」
「娘,現在時代不同了,列女傳中的三從四德已經不合時宜了。女子不必再守著‘生是誰家人,死是誰家鬼’的那一套了!」璇芝盡避虛弱,態度仍很執著。
「我們也可以像男子一樣,追求獨立自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這是什麼話?女子都像男子一樣,那豈不天下大亂了?以前我教你的‘男子稟干之剛,女子配坤之順’,你都忘了嗎?」
棠眉握著女兒的手說︰
「一定是洋學堂把你帶壞了!我當初就不贊成你去念,心里直犯嘀咕,果真段家珣美就出了事。不過,她家本來就是家教不嚴,典型粗里粗氣的土財主,父母沒有好出身,自然沒什麼好品行。但你可不同,我們家歷代書香門第,你外公官拜內閣大學士,爺爺是翰林出身,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可不能和外頭那些士紳地主家的小姐比呀!」
「娘,我不是和她們比,我是為自己呀!」
璇芝試著動之以情,一臉委屈的說︰
「我又沒見過徐牧雍,誰知道他長得是圓是扁?萬一他生性殘暴,或者是個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紈褲子弟,那不就害了女兒的一生了?」
「傻孩子,徐家不好,你爹會訂下這門親事嗎?」
棠眉又說︰
「你爺爺和牧雍的爺爺是同年進士,同年入閣,都是顯赫一時;你爹和牧雍的爹也曾在光緒年代同生共死,齊進齊退。就是因為這幾代的交情,才有你和牧雍的議婚之說,大家都很慎重的,所以才以皇上賞賜的如意當信物。若是清廷沒有倒,你和牧雍還算是皇上指婚的,那聖旨更不可違了。」
「清廷早倒了,皇上也死了,婚事同樣的早該不算數了!」璇芝反駁說。
「可是,你爹和牧雍的爹仍是很認真呀!」
棠眉說︰
「另一方面,你爹也不是盲目的把你嫁掉,他最疼你,怎舍得你受苦呢?你沒見過牧雍,可你爹看過,說他長得一表人才、器字非凡,心里喜歡得不得了,所以才執意要你嫁,你一點都不用擔心牧雍的人品。」
「他再好,也不過是個陌生人,我和他沒有任何感情基礎,哪能做長久夫妻呢?」見母親也說不動,璇芝心急了。
「什麼感情?那都是坊間艷情小說亂寫的。在我們那時代,婚前談感情,都要活活被亂棍打死的,多丟人呀!」
棠眉教訓道︰
「真正的感情,是在媒定親成,有名有份以後才慢慢培養的,像你姑姑、姊姊們,不都嫁得風風光光、快快樂樂嗎?」
「我不覺得她們快樂,她們是可悲……。」璇芝說。
「好了!你再說那些女子有權自己找丈夫、離婚或再嫁的話,我就要生氣了!」
棠眉失去了耐性,「你爹為你痛心,人都病了,而我生了你這不孝的女兒,不如也跟你絕食死了算了!反正你哥哥、姊姊都已成親,我就剩你這塊心頭肉,要去黃泉,我們母女倆就一塊去!」
「娘,求求你……」見母親說的如此決裂,令璇芝難過的趴在母親的懷里哭著。
「娘也求求你呀!」棠眉的眼淚亦是止不住。
怎麼辦呢?這世界她什麼都容易拋棄,命也可以不要,但唯獨親恩是萬萬舍不得的呀!
她哀嘆一聲,緊咬著唇,那種束手無策,進退兩難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冷月無聲,寂靜的夜里傳來陣陣的花香,襲得人有些昏然。
按百花歷上,陰歷二月正是「桃夭,玉蘭解,紫荊繁,杏花飾靨,梨花溶,李花白」的時節。
百花娘娘生日剛過,院里的一棵槐樹,猶掛著彩綢及用五彩紙剪成的小旛旗,在風中微微飄著。
璇芝站在窗前,輕輕念道︰「二十四番風信,吹香七里山塘。」
今年姊妹間的賞紅和花朝宴游,她都沒有心情參加。
兩個月的抗爭,她終于投降了!
本來嘛!以她一介女流,想對抗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傳統,無異是以卵擊石,她試得好辛苦呀!
她走回妝台,煤油燈影影綽綽,把漆金錦盒中的瑪瑙如意映得一片瑩紅艷光。
這是棠眉方才開庫拿來的,還特別交代她說︰「這就是你的訂親信物,可價值連城呢!徐家也有一柄,是鮮綠翡翠的。這原是宮中的貢品,皇上一時高興,賞給我們兩家的。所謂‘分是如意,合更如意’,你和牧雍的婚姻是受過極大的祝幅呢!」
可祝福的人已成黃土一抔,舊日承諾卻未隨摧枯拉朽的帝朝灰飛煙滅,反倒還在人間陰魂不散。
她雙手托起如意,絳紅色澤中透著凝脂般的光華和盈盈的水影,柄上刻著精致的菊蘭芷若,攀沿至前端的靈芝,更化出一只飛舞的彩鳳。
她輕梳著金紅瓖珍珠的垂絡,很清楚父親重視它的程度,因為它代表一個理想、一份事業和一段情誼。變法失敗後,有人慘烈犧牲,有人奔散流亡,在各自分飛里,如意就更具有象征及懷念的意義。
承諾不可破,如意又必須相逢。這婚事不關她一人,有太多歷史和情感的包袱要負載,這或許就是宋徐兩家所以要堅守這樁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吧?!
錦盒底陳鋪著一張大紅的訂婚名帖,除了當事人之外,還有十二位證人的簽名,個個都是名流顯貴,更顯得此事的慎重和意義不凡。
璇芝慢慢記起來了,她的命運似乎早在徐家的掌控之中。比如她的名字,按家中五個姊妹的排列,她原本該叫寧欣;一歲訂親後,才改為璇芝,取其意即玉靈芝、玉如意。
五歲時,母親預備給她纏足,開始要折骨、放血及里布,她哭叫著不肯,還生了一場大病。
案親請來的一位留日醫生說︰「這是摧殘孩子呀!以令千金的體質,若真纏足,一生孱弱多病,並且會因病早夭,不可不三思。」
案親為此特別和徐家商量,直到對方同意了,她才免去纏足之苦。
十五歲踏出家門,去念仰德女子學堂,也是經過徐家肯首的,因為徐牧雍正欲往北京念大學,而他不反對有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妻子。
一大堆的原則及恩義把她的命框得死死的,她卻滿心不甘,不想成為祭品,想想,若她有珣美勇于冒險、不顧一切的個性就好了!
扣上錦盒,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還沒應聲,四姊宛欣就徑自進來,並一路說︰
「外面還是關卡重重,就像守欽命要犯似的,我看就算公主要和蕃,也沒有這等陣仗。」
宛欣一身白底印紅花的絨布旗袍,外罩深藍色毛衣,手上一柄絹制宮扇。她大璇芝三歲,纏足兩年又放,和其它在深閨里銹花的姊姊們不同,一向和璇芝走得最近,兩姊妹常沒有淑女氣質地又笑又鬧。
宛欣嫁到上海富商張家已經兩年了,這次是為了小妹的婚禮而回娘家的。
璇芝攏攏墨綠色的披肩,身上月牙白的印度綢衫褲似抵擋不住春夜的寒意。她輕顫一下,汪著淚眼說︰「看來,我要活著,就只有嫁入徐家一條路了。」
「事情其實沒有那麼困難。」宛欣坐下來說︰「瞧我們,不都是紅巾一蓋,雙眼一閉,心里一片空白,就任憑擺布地嫁出去了?」
「你難道一點都不害怕嗎?」璇芝問。
「當然怕呀!想著對方好不好?夫家的人和不和善?到一個新的環境能不能適應?」宛欣笑笑說︰「我可以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這一切都是命,犯不著為此尋死尋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