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斌蔚僵著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當然知道哥哥這麼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誰對誰錯,他都用那低軟的姿態告訴她,他不深究了、不計較了,只希望這一聲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閡障礙,讓彼此的眼里都可以再出現那毫無雜質的真摯心意。
可是,她沒辦法對他打開心房。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殘忍。
她不要再讓貴媛安示好,凸顯自己的狠心與愧疚。
「沒關系,蔚蔚。」沒想到,貴媛安仍是平靜的,彎身將筷子拾起,好脾氣地說︰「還有很多……」
「大哥!」貴蔚終于受不了了,崩潰似地哭出聲來。「我拜托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已經听你的話,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見了……」貴蔚摀著臉哭著。「你為什麼還要煩我?你為什麼還要對我好?你是不是還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斌媛安靜了一陣。他把那盤筷擱回原處,站了起來。
他退離她五步,然後輕輕地問︰「哥哥站這里和妳說話,這樣妳寬心了嗎?」
斌蔚的肩抖著,抽噎著沒回話。她也不知道貴媛安要做什麼。
「我今晚,想和妳說一件事。」他壓抑過的聲音,顯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遠行,去牡國,四個月。」
斌蔚一怔,靜靜地听,心里卻想︰四個月,多久的時間?
「我本來想帶蔚蔚去的。帶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國和我們有什麼不一樣。不過……我改變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依然好柔,像哄著孩子似的。「蔚蔚還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較好。妳就留在家里,哪兒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來。」
斌蔚的心里開始發酸。四個月,是會讓很多東西都改變的時間。這時間或許可以讓彼此冷靜,讓誤會沖突冰釋。但,這卻也可能是——讓本來親密的兩人變得生疏的時間。他們兩個人會往哪兒走?貴蔚害怕地想︰會往哪兒走?
她說不出答案,因為她知道這個答案是多麼的殘酷。他們已不像從前,回不到分別能夠讓相思更濃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個沖動,想要告訴大哥,帶她去,不要和她分開,分開那麼久的時間——
同樣的,貴媛安也在等,等著給她機會,反駁他的決定,並求他帶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讓彼此分離尋得那麼遠、那麼久。他平靜的表情下,藏著的恐懼不亞于一個無助的女子,他也知道這樣的分離,他們的未來將往哪里走去,貴蔚難道希望他們成為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嗎?
房里籠罩著一片緊繃的寧靜。最後,貴蔚深吸一口氣,低低地說︰「大哥去。我會乖乖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斌媛安笑了一聲,貴蔚一驚。
「好。」貴媛安近乎自暴自棄地說。「很好。蔚蔚。」
斌蔚討厭這笑、這語氣,好像在嘲笑她的決定。但低著頭的她沒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個笑的人,眼楮已經紅了。
斌蔚听到腳步聲,以及門打開的聲響。
離去前,貴媛安又說︰「或許,四個月後,妳會願意,看我一眼。」
門關上了,貴蔚轉過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房。
讓自己靜一靜,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貴媛安走後,她的眼淚與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全部宣泄而出……
因為她看到了,兩人的面前出現一條分隔極遠的岔路,而她自己選擇推開貴媛安的手,執意往另一條路走去。只有這樣,她才可以壓下對那些人的愧疚、罪惡,與對自己的不諒解。但她卻離貴媛安,越來越遠了——
而貴媛安,出了門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門外,靜靜地听著這房里的哭聲,等著她睡著時,進去為她添衣蓋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在擔心貴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著了,沒裹上被耨害了風邪。他還是在怕,怕她受到這外界的一丁點傷害。但現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這麼傷心、這麼悲痛,卻是因為他,一直都不願她受傷害的他。
他們為何會走上這條岔路?為何得面臨分道揚鑣的選擇?而他又為何鼓不起勇氣,將她強拉過來,替她做選擇?
那房里的哭聲,激起了他內心的不舍、悲傷、彷徨、無助,終匯聚成一股莫大的壓力,像驚濤駭浪一樣吞沒了貴媛安。
他仰起頭,狀似看著天上微微朦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實,他是不願讓人知道……冠禮之後便從沒掉過眼淚的他,會這樣放肆地讓眼淚一直掉落、掉落。
第8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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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媛安走得好急,貴蔚起床用早膳時,他已經上路了。
斌蔚有些慶幸,或許,暫別這四個月,對彼此來說,都是好的。他們不必再這樣對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卻也有些落寞。
望著空蕩蕩的對桌,貴蔚想起貴媛安那又輕又暖的誘哄聲。
蔚蔚,妳覺得,哥哥能給妳的,是否太少了?
扮哥能給蔚蔚的,也不只有這些……
人在自己身邊時,她覺得壓力好大;不在自己身邊時,又無法克制去思念……
這龐雜,壓得她更加緊閉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總是很孤僻的,把自己關在多福院里。
當然,她也知道,這可以讓婢女們好辦事。她們一定被仔細地囑咐過,要好好地看牢她,不準她跨出這宅邸半步,更不準在她面前閑言閑語,說些外頭的事。
她再度變回那孤寂的貴蔚,只有手里的陶土與油彩,可以讓她暫時幻想一下,自己有父親、母親、兄弟姊妹,以及無話不談的朋友們……
斌蔚就這樣茫茫然地,與陶俑們共度了兩個月的時光。
一天,晴朗的冬日午後,終于讓貴蔚走出陰悶的屋子,到多褔院的園子透氣。婢女們為她備了炭盆與手爐,也在她停留的亭子外加了三層帷幕,不讓她害寒。
空氣的微冷,讓貴蔚的神智清醒許多,不再像之前悶在屋子里,渾渾噩噩的。
她恢復了些精神,勤快地擺放著工具與油彩,然後打開那只裝盛著陶俑作品的木盒,繼續未完的工序。
看著那木盒里的陶俑,她忽然一愣。這木盒是貴媛安請人特制的,一個大盒子分成狹長的五格,可以一次盛放五只陶俑。貴蔚這樣一看去,才發覺……
這盒子里的陶俑,塑的全是貴媛安。嚴肅的貴媛安,帶笑的貴媛安,熟睡的貴媛安,生氣的貴媛安,難過的貴媛安……
這些天,自己昏昏涂涂地想了些什麼,都已不復記憶。這些陶俑,是證據嗎?
不過分離兩個月,她就已經如此刻骨銘心地想念他了?看著這些陶俑,貴蔚對自己嘔起氣來。她不想念他!她在心里喊著。她一點都不盼他回來!
她端起木盒,掀開帷幕來到池塘。她蹲在池畔,從木盒里拿出那只塑得嚴肅的陶俑,咬著牙,毫不眷戀的,就把這陶俑扔進池子。接著,她扔了那只帶笑的。然後,熟睡的、生氣的,通通扔進水里。最後,連那只難過的陶俑,也沉到了池底。
她轉身,本想走,但想了想,又轉了回來,低頭看著那些陶俑的下場。
它們的面目,開始糊成了泥漿,池子的水也變得濁黃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