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架的繡花架子一字排開也挺盛大的,卻是井然有序,只听蒲恩靜的聲音響起,「……我朝的刺繡以蘇繡、湘繡、粵繡、蜀繡四種為主,可在這之外也有最古老的水族馬尾繡、藏族、土族、回族、撒拉族等民間刺繡,林林總總少說有上百種各具特色的刺繡……」
「哇!大少夫人懂得真多,我們都可以學嗎?」那要學多久呀?!要不要用上一輩子?听起來好像很難。
為方便工作,以絲線織成網,並將長發卷起塞入發網中,以兩根青玉芙蓉簪固定的蒲恩靜眉目不笑也嫣然,看向大膽發問的圓臉姑娘。
「刺繡的技法非常多,錯針繡、網繡、滿地繡、鎖絲、納絲、納錦、平金、影金、盤金、鋪絨、刮絨、戳紗、灑線、挑花等,真要一一學全,也要看你們有沒有用心或天分。」一步登天是不可能,再有天賦的學生也要反復練習,不舍晝夜的專注其上,方能模索出刺繡的千變萬化。
「大少夫人說的這些繡法你自己全會嗎?學起來難不難,大少夫人會教我們嗎?」另一位做少婦打扮的女子十分激動,手上的繡花繃子快被她捏出印子了。
蒲恩靜搖頭。「不全會,但教你們綽綽有余。我會看情況來教,不過我的原則是你必須真心喜歡刺繡這活兒,而非敷衍了事,我才會傾囊相授,否則只能讓你們學會錦上添花……」
話還沒說完,底下一陣嘩然。
「什麼,是錦上添花?!」
「天哪!我要學錦上添花?」
「真、真的假的,快扶住我,我有沒有听錯,是最近從臥龍鎮流傳出來的錦上添花?」
「听說那是神仙才會的繡法,一針一線在錦布上跳舞,指尖縴縴花成朵,落葉浮霜銀針閃,睫骨自然挺立……」原來不是出自神仙之手,是她們家大少夫人啊。
听著一群女子的驚嘆,面色不改的蒲恩靜笑容淺淺,由著她們去說,只是神色淡如水地徑自拿起針往發上磨了幾下,緩緩地將線穿過針孔,留一截線頭,余下咬斷。
她閉了閉眼,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遠山繚霧的圖樣,穿布而出的深紅朱槿輕綻,一抹霧色半遮掩。
霍地,水眸如碧潭濺波般睜開,盈盈水亮,似那山澗清泉潺潺流出更似一泓明湖。
「注意看我下針的手法,不用急躁,刺繡枯躁乏味,耗時長又無法偷懶,最是考驗人的耐性……」
一針下,一針起,絳紫色妝花緞上淺淺勾畫出遠山含笑線條,山線的起伏,霧色的繚繞,淡淡地,如上了彩繪暈開,漸成左深右淺的隱隱暗影,呼之欲出的朱紅色花卉迫不及待想躍于繡布上。
幾乎是寂靜無聲,每個繡娘都屏住氣息睜大眼,不敢眨眼地盯著那仿佛充滿靈性的針線,一掄針,翻袖打點,結子、輔針一扎水紋立現……就怕錯過雅艷相輔、精巧細膩的落針。
繡娘的心是沸騰的,不光是為養家活口,學一門日後傍身的技藝,更多的是對刺繡的熱愛,在看到蒲恩靜能同時兩手下針的亂針繡技,一個個都躍躍欲試的想拿起針,對著繡布操練一番。
而特意繞道經過繡房的蘭泊寧對此刻一室的靜謐感到訝異。幾十個女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平常這些人一聚在一起總是聊個沒完,活似草原民族三個月一次的趕集。
因為好奇,又怕打擾娘子教學,蘭泊寧將身影隱于繡窗旁的樹影下,目光灼然的凝望宛如在作畫般的杏黃身影,她凝白的十指仿佛灑上月光,在他的心窩里撓呀撓,撓得他心癢難耐。
剎那間,風靜聲止,轉濃的黑眸只容得下一個獨影,旁人成了搖搖晃晃的浮影。
「不要只看著我,試試下針,花、鳥、雨、霧都能入景,先在心里想著你們想繡什麼,大膽的配色,不拘風格,就算繡上家里養的小狽也好,重要的是心要平靜、氣要寧和,繡件是活的,會真實反映出你們刺繡時的心情……」
生氣時,繡品收其暴戾,人在高興的時候,它也會歡愉,針與線在手中與手指相連,心會感受到刺繡者的喜怒哀樂,隨之融入在布帛上,有了悲傷和歡喜。
為什麼有人說她的繡品是活的呢?因為她在刺繡時是全神貫注,不受外界干擾,全心全意將腦海中的畫布繡出,如同方才的遠山繚霧圖般,她投注的是心與血。
小院閉窗春已深,垂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她要繡的便是遠岫出雲的情境,小小的庭院,靜靜的窗子,越來越濃的春色,風吹細語,讓放晴的天空又陰了,等到梨花都謝了還等不到夫君歸來的婦人在珠簾下凝望。
熬人沒發出的嘆息聲仿佛鎖在繡布里,讓人一看到小院門窗便想到寂寞深閨鎖梧桐的閨怨,盼不到雲出遠岫的寂寥。
這才是刺繡,鮮活生動,古樸中見真諦,讓生氣緩緩流動。
「師傅,我要繡「捕漁樂」,我家世代是打漁的。」適才的圓臉姑娘兩眼亮如月光石,熠熠生輝。
一句師傅肯定了她的技藝,眼眶微紅的蒲恩靜動容地一頷首。「好,以戧針的方式順著形體,後針繼前針一針一針搶上去,再混合接針,長短針繡出水波底下的魚蹤,要注意魚會游,不能太死板,濃淡要做出來,角「有遠近大小,以旋流針、斜滾針強調水流的明暗……」
「是的,師傅。」她大聲地一應,朝氣十足。
听她中氣十足,蒲恩靜發自內心的笑了。她發覺由科技昌明的現代穿到什麼都落後的古代也不錯,越是簡單的生活越能看出人性的單純,知足方能常樂。
驀地,蒲恩靜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頭一抬,正好與那深幽的眸光對上,一怔,莫名地,她雙腮染上暈紅,下針的手法也亂了,一針扎進肉里。
「啊……」痛!「真是的,看什麼看,看得人心慌意亂……」她又不會偷懶不做事,這樣偷跑來盯著她做什麼。
很想裝作不在意的蒲恩靜低下頭,以褚紅的流光線繡下朱槿的主脈。她以為她能心平氣和的繡完剩下的半朵花,可眼前老是晃過那雙黑如深潭的瞳眸,心情無來由的煩躁,沒法坐得住。
她抬眼偷覷,人不見了,不請自來的失落感盈滿心間。
算了,繡不下去就別繡了,過于勉強反而繡不出好繡件。她是雙腿健全的蒲恩靜,不是坐在輪椅上的殘廢女孩蒲秀琳,上天還給她一雙腿就是要她多走動,她還坐著不動干麼。
傍自己找了個開溜的借口,蒲恩靜美目含笑的看了看低頭認真刺繡的繡娘們,她假意指導地從她們身旁走過,挑出幾個錯處後慢慢地往繡樓門口移動,腳步很輕,如同躡足的貓。
「咦,剛剛還在這里呀!怎麼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人影了,莫非會飛天鑽地?」
才走出房就急著尋人的她,探望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繡樓有兩個出口,一是往北通往正廳的垂花門,一是經過西院的偏門,可直接出宅邸。
蘭泊寧往西走到臨安街,巡視被搶走一大半客源的蘭家繡坊。他吩咐將舊款的蘭錦慢慢回收,不與被偷走制法的蘭錦打對台,都是自家研發的繡錦,打的也是自己,何苦來哉,不如等待新式蘭錦面世再分出高下。
而以為他往北邊走的蒲恩靜以信步的閑姿往前院走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只是想與他來個不期而遇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