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川行」的工人、伙計們忙忙忙,「太川行」的主爺比底下人更忙,不只忙自家營生,更得忙著擺月兌永寧城八大媒婆的糾纏。
這事真要提的話,得回溯到立冬時候。
立冬那一日,早退出生意場、安享晚年的游家老太爺發了貼,請八大媒婆過府喝茶,說到底,就為了自家長孫德婚配,正式相請媒婆們幫忙,多多留意城內外合配的大家閨秀。
游家老太爺替兒孫找媳婦兒,此事豈有不轟動永寧城之理?
游家這樁姻緣要能牽成,謝禮肯定豐厚得流油,八大媒婆自然各顯本事,頻出奇招,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半個。
于是乎,此次被親親祖父推入「火坑」的游岩秀,在立冬過後,便開始過著天天受媒婆們騷擾的日子。
「秀爺,您先走,小的善後!」今日一同隨主子出門巡視鋪頭的憨厚年輕護衛緊聲低嚷。
八大媒婆此時來了四位,從大街另一端疾奔而至,眼看就要把目標物堵在街心。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就算永寧城內大大小小的媒婆、喜娘全圍攻過來,擋不住也要硬著頭皮擋。
游岩秀剛與自家第十三鋪的掌櫃談完話,跨出店鋪就遇上這等陣仗,一張俊臉微微變色,柳眉攏得快要打結。
須知這些日子,他「淵霞院」的寢房、書房、會館內的議事廳,甚至是碼頭倉庫內的臨時議事小廳,堆的全是媒婆們爭相送來的女子畫像和繡像,多到他見了心煩,還得勉強自己一張張、一幅幅揭開來瞧。
男大當婚,這道理他明白的,也知道自己終歸得娶妻生子。
他父親早亡,十二歲起,他就一直跟在祖父游太川身邊學做生意,後來一母所出的親弟游石珍長至十二歲時,亦跟在祖父身邊一段時候,只可惜家中事業不對親弟脾胃,這副重擔,他當人家兄長,身為游家長孫,那是非扛不可,此般體認早深入他血肉內。剛及弱冠那年,祖父便正式將「太川行」的棒子交付到他手中,由他完全掌事。
游家家大業大,人丁卻單薄得很,到他這一代也僅有他與珍弟二人。
現如今,他都二十有八,確實該為婚事合計一番,因此祖父擅自托媒之舉,雖造成他不小的的困擾,但該做的事,仍得做,該忍得事,還得忍。
只是,閨女圖一下子送來太多,他看得頭暈目眩,卻沒一張瞧入眼,遂遲遲無法挑出中意的姑娘,而他一日沒瞧出個結果,八大媒婆就糾纏他一日,一日復一日,也不知何時才到頭啊……
「小範,今日恩德,你秀爺我感念在心,撐住!我先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毫無愧疚地丟下話後,游岩秀再次退回十三鋪,在層層掩護下從店鋪後門溜走。
後門出去是一條窄窄石板道,多是留給送水、送貨、收夜香的木輪車通過,經年累月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來,在石地上留下了兩道略深的輪痕,即便積著雪也掩蓋不過。
他沿著石板道走,直直出去接上一條小巷。
巷內人家頗多,巷尾又接另一條巷頭,他在里邊轉了會兒,此時放眼望去,每戶人家的屋檐皆白皚皚的,長出牆外的樹則光禿禿,枝椏尚馱著雪,因應年節而掛在門口,討個「事事如意」好彩頭的紅柿串兒全凍得硬邦邦……咦?這扇門他剛才似乎有經過,那棵禿樹他有點面熟……唔……該不會……好像是……難不成……迷路了?
混賬!開什麼玩笑?
他誰啊?
他可是「太川行」高深莫測、奸險狡詐、泰山在面前崩塌都不眨一下眼的秀爺啊!即便真的迷路,也不可以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年輕人,你往右邊巷子走,聞到甜甜咸咸的米香,循著那個味道過去就出大街了。」一名開門倒煤灰的褐臉老人沖著他和善笑道︰「你別惱,咱們這兒的胡同確實是亂,沒走過的肯定迷路,你也不是頭一個。」
呃!「……多謝老伯。」
為防老人認出他,有損他「冷酷嚴峻」的威名,他略側頭避開對方目光,硬聲硬氣地道謝後,隨即選擇右邊巷子快步離去。
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里,再凍的天仿佛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咸咸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涌出,于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著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著「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著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咸,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咸糕則有原味以及摻著蘿卜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發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著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著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里冒著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系著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繃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本嚕……
他听到身體里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咽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並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本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里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癥?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著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閑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女乃女乃,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听說是宮里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听說過,一把胡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女敕女敕又軟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