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人在美國。」
「嗄?」崔英杰驚駭,半晌無語。「那……該怎麼辦?」
夏柏神智一凜。「你先別急,繼續聯絡你姐,我馬上趕回台灣。」
「就算姐夫坐最快的班機回來,也是十幾個小時以後的事了,來不及了……」
「我會趕到的,等我!」夏柏不許他絕望,更不許自己無所作為。
就算只是早一分鐘也好,他要回到妻子身邊,陪她度過難關。
下定決心後,他回到晚餐席間,對總公司的高階主管們致歉,表示自己有要事,無論如何要立刻回台灣。
「你瘋了嗎?」正喝酒喝得興致高昂的主管們,一個個難以置信地瞠視他。「不是已經說過,明天由你親自向董事會簡報亞洲區的業務展望?這關系著你的升遷啊!要知道,下禮拜董事會就會決定台灣分公司新任總經理人選。」
「我知道。」夏柏繃緊下頷。明天的會議將是他事業關鍵的轉折點。「但我必須回去。」他神態堅決。
「為什麼?」
「我老婆需要我。」
第9章(1)
「夢芬,你來啦……」
「是,媽,我來了。」崔夢芬握住母親的手,那骨瘦如柴的手,冰涼得令她膽顫心驚。「對不起,媽,我來晚了,對不起……」她喃喃道歉,淚眼迷蒙中,幾乎看不清母親的容顏,只覺得媽媽的臉好白、好白。
「來了就好。」崔媽媽安撫她,氣若游絲,眼神渙散,但唇畔仍噙著和從前一樣慈愛的笑。「最後還能見你一面,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媽!」崔夢芬哀喊,抓緊母親的手。「為什麼這麼說?不許你這麼說,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崔媽媽勉力微笑。她知道,自己已來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只希望還能給一雙兒女最後的溫柔。
她瞥向站在一旁的崔英杰,他會意,也蹲,握住她另一只手。
「你們倆都別哭了,媽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媽,你說。」
「我啊,前兩天接到你爸打來的電話了。」
「什麼?」姐弟倆傻住。「媽,你是在作夢吧?」
「不是夢,他真的打電話來了。」崔媽媽堅持。
是夢。崔夢芬與崔英杰同時哀憐地睇著母親,她一定是太倦太恍惚了,才會將夢境與現實重迭。
「是真的。」崔媽媽彷佛看出孩子們的疑惑,強調地聲明。「是他的聲音沒錯。而且我跟他訴苦,跟他說我好痛好痛,他一直安慰我。」
「是嗎?是這樣嗎?」崔夢芬強忍哽咽,櫻唇努力綻開笑花。媽媽說是這樣就這樣吧,這何嘗不是一個美好的誤會?
「所以啊,你們都別難過,媽覺得很幸福。」崔媽媽看看女兒,又看看兒子。「夢芬,英杰,好孩子,讓媽媽走好嗎?讓我去見你們爸爸,我相信他,真的……好想好想他。」
「媽!求求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求求你……」
「答應我,你們都要好好照顧自己,一定要幸福喔。」
「媽……」
「我知道你們會幸福的,你們兩個,還有夏柏,都是好孩子,所以我一直舍不得你們;不過,現在該是跟你們爸爸……會合的時候了。」崔媽媽費盡心神吐露最後的遺言,滿懷著關愛與一絲絲遺憾,她強展眼眸,深深地再看孩子們一眼,對這世間她最珍愛的,做最後巡禮。然後,她輕輕嘆息。「可惜……夏柏沒來……」
眸光黯滅,沉重的眼皮,緩緩合落。
崔夢芬駭然屏息,不敢置信地瞪著這一幕。「媽……媽?你醒醒,你還醒著,對吧?你是故意閉上眼楮捉弄我們的,對吧?」
她搖晃母親,一次又一次,那麼傷心又那麼絕望地呼喚著,期盼母親還能再睜開眼,就算只有一秒鐘也好。
直到崔英杰悲愴地阻止她。「夠了!姐,媽已經走了,讓她安息吧……」
走了?她不信,她不相信!
崔夢芬頻頻搖頭,水眸圓瞠,瞳神無采,她看著失去生命的母親,同時也逐漸遺落自己的神魂——
當夏柏趕到醫院的時候,岳母已經離開人世幾個小時了,而他的妻仍執著地跪在病床畔,宛若一座石雕像,木然不動,一心守護著母親。
「她不讓任何人靠近,也不準醫護人員把媽媽推進太平間。」崔英杰哭著對他傾訴。「她說要等你來,至少要等到你見媽媽最後一面。姐夫,你進去看看姐姐吧,她到現在一滴眼淚也沒掉,就那麼一直跪著,我真怕她……弄出病來。」
「你別擔心。」夏柏知道妻舅的情緒也瀕臨崩潰邊緣,將他擁進懷里,安慰地拍他肩膀。「你姐沒事的,我會照顧她。」
「嗯,謝謝你……姐夫。」崔英杰展袖試淚,嗚咽地道謝。
夏柏又撫慰地拍了拍他,這才走進病房,他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岳母,只看了一眼她慘白的臉孔,胸口便倏地擰緊,眼眸刺痛。
連他也哭了,該怎麼辦?
他深深地呼吸,一遍又一遍,終于,激昂的心海稍稍平靜。
「夢芬。」他啞聲喚。
她一震,呆怔片刻,方才淡淡地回眸。「你來了。」
這句話,說得很機械化,不帶一絲情緒,顯示她整個人處在失神的狀態。
他心口又擰,在她身旁蹲下。「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搖頭,迷離地盯著他,細聲低語。「我在等你。」
「是嗎?」他咬咬牙,悄悄收握顫抖的手,不讓她察覺自己內心的澎湃。「等很久了吧?對不起。」
她彷佛沒听見他說什麼,一徑望著他。「我听你的話,你說,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哭,所以我在等你,你……總算來了,你來了,來了……」
他聞言,一陣心酸,不覺緊握她的手。「夢芬!」
「現在,我可以哭了嗎?」她輕聲問他,那麼痴傻、那麼令人心碎地問著他。「可以很大聲、很任性地哭嗎?夏柏,我可以嗎?」
他震顫不已,展臂將她擁進懷里。只想用盡自己的全部,呵護這個使人憐愛的女人。「你可以的,夢芬,別忍著,哭出來吧!我在這里,我會陪著你,我陪你。」
她凝睇他,黯淡的瞳眸逐漸點亮光,淚眙安靜地孕育,慢慢結晶,接著,無聲地碎落,一顆接一顆,珠淚成串。
她張著唇,氣息急促地吸吐,鼻尖一點一點染紅。
還沒哭,只是落淚而已,人到至痛至悲的時候,反而不曉得該如何嚎哭。
夏柏好心疼,大掌攬住妻子柔弱的後頸,讓她更貼向自己,更能放松依賴。「哭吧,哭出聲音來,沒關系的。」
「呃、呃、呃……」她開始抽噎,像打嗝似的,哀慟還在胃、還在胸口死命纏結著,一聲聲,很困難很困難才能勉強吐落。
餅了許久、許久,她終于能逸出細細的嗚咽。然後,才是真正的嚎啕大哭——
狂哭的是她,他卻覺得自己彷佛也經歷了一場生死磨難,她的痛就是他的痛,甚至比她還痛。
很不舍,她哀哭失聲,他的心同時也被挖空,無著落處。
好不容易,她哭累了,淚水干涸,筋疲力盡,他扶她躺上床,哄她入眠。
這一睡,竟然將近一天一夜,他慌亂不已,幾乎有種錯覺,以為她從此再也醒不過來。
幸好,她醒了,還力勸他照常上班,他百般不願,千叮嚀萬囑咐,確定她會乖乖待在家里,才來到公司。
罷進辦公室,營銷部經理簡成章便來敲他的門。
「有事嗎?」他問。
「你不是說想旁听這次CIS的比稿會議嗎?待會兒就要召開了。」簡成章說道,頓了頓,銳利的目光掃射。「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