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殊凝重地直起身。
兩人無聲對視。
良久,他效法四季豆小姐適才的舉措,四處掃瞄一圈,然後捱近她耳際,姿態甚至比她更鬼祟謹慎一百倍。
「告訴我,」他的耳語低于飛蚊搏翅的音量。「這是全法國人心中的秘密,妳是怎麼發現的?」
她連忙咬住下唇。
噢,不!千萬別在此時此刻笑出聲,否則他們倆會立刻成為法國公敵,從此驅逐出境。
兩張生動的臉孔同時扭成麻花狀,表情之怪異的。幾名觀光客經過他們身畔,不禁暗自嘀咕--為何這兩個東方人堅持向蒙娜麗莎扮鬼臉?
「討厭!」她的笑聲險些爆發出來。「去去去!去幫我買幾張藝術明信片,你待在旁邊只會害我越來越沒氣質。」
他深吸一口氣,平撫自己不穩的氣脈。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造反的短路神經終于被壓制下來。「妳乖乖留在這處展覽區等我,在我還沒回來之前不準私自亂跑,知道嗎?」
「如果失火怎麼辦?」她撂下甜蜜蜜的挑釁。
「先搶救『蒙娜麗莎』。」
前額被他咕咚敲了一記爆栗,黑桃大哥轉身邁向采購之路。
換作平時,她過動兒的習性萬萬不可能甘于強權命令,但識時務者、方為俊杰,迷失在偌大的羅浮爆絕非值得稱賀的經驗,所以基本上,她的處境與大陸的苦難同胞有幾分肖似--必須甘于黑桃哥哥的高壓統治。
她東晃晃、西瞧瞧,來回研究殿堂輝煌的妝點;或許體內的大中華血統作怪吧!初初接觸到異國文化的詫喜感過後,她依然以中國式雕梁畫棟的建築為向往的依歸。
其實,傳承五千年的國畫山水、沒骨花卉,又何遜于西方古典的精細畫法?敬仰他族文化固然是一種求進、求知的必要態度,然而,如果矯枉過正、一味地崇尚西洋色彩,鄙絕自家的傳統藝術,倒顯得有些無知、無聊了。
「不曉得那些個崇洋的台灣怪胎心里是怎麼想的!」她咋咋舌頭。
雜沓的腳步聲一路從長廊底端涌過來。
放眼望去,最先入目的是一堆黑壓壓、黃皮膚的面孔,動作還算守禮法、夠敏捷,唯獨步伐稍微急促了一些,罔費羅浮爆內的思古之幽情。
繞珍站到隱僻的角落,不欲與旅行團的成員面踫面。
「啊那個『模哪里傻』不知放在哪里。」她娘熟悉的音調在人群中響起。
要命!
繞珍蒙著頭就往暗處猛鑽。
死袁克殊!居然有膽子譏笑她杞人憂天!這廂天可不垮下來了?
溜!快溜!山不閃路閃,路不閃人閃,而她決定立刻就閃!
「各位,這里是本團參觀羅浮爆的最後一站--」導游集合好團員,開始進行介紹說明。
把握時間!她提醒自己。唯有搶在自由參觀之前「落跑」,她才能全身而退,保住自己的隱形身分。
繞珍四下相準方位,十來位團員聚首的地區,正好位于袁克殊離去的路徑。
她必須追尋前人的遺跡,勇往直前,否則迷失還算事小,讓姓袁的再對她狂飆一頓可就大條了。
沒法子,只好掏出口袋里的旅游簡介,遮掩住頭臉。
敵營就在正前方,十五公尺遠,九點鐘方向。
「老頭,阿珍好象有叫我們幫她買東西。」葉母頂了頂丈夫。「你記不記得是什麼?」
「我想想看……」葉父扭眉思索。
笨!明信片啦!她躲在DM後頭翻白眼。
目前離父母大人只有五公尺,千萬不可被逮到!
「好,大家利用三十分鐘的時間自由行動。」導游訓示完畢。
團員當場做烏獸散。
「天哪……」她苦著臉,加快小碎步。
「我記得了。」葉母神色一亮,拉著丈夫邀功。「她吩咐我們買幾張『卡片』還是『照片』。」
明信片!那種東西叫作明信片!她幾乎想放下偽裝大嚷。
「要不然等一下請導游小姐帶我們去買。」葉父立刻將這等小事扔到煩惱問題之外。
葉母眼光一轉,突然不吭聲了。
「阿枝,妳在看什麼?」
「咦……敢有可能?」葉母喃出納悶的自言自語。
「可能什麼?」
「啊我的眼角剛剛瞄到一位小姐的背影,長得很像我們阿珍咧!」
嘩!繞珍匆忙閃向廊道轉角處。
穿幫了?不會吧!
「不可能啦!」葉父嗤笑的鼻音揚竄而來。「阿珍怎麼可能跑到法國來?」
「也對。」葉母搔了搔後腦。「兩天前我還跟她通過電話。」
「妳就是這樣!也不過離開親人鄰居幾天而已,就開始東想西想。」葉父忍不住抱怨。
案母失和與女兒無關!快跑。
繞珍扮個鬼臉,問明了路徑,趕緊前往販賣部與同謀會合。
若果讓父母大人撞見了,她還真不曉得該如何解釋呢!
咱們台灣重逢吧。
※※※
秋涼如水。
襯著法國夜空的疏煙淡月,小屋有如盛裝著銀白的霓裳。
不知名的昆蟲咿咿輕呢,天地間共嗚著細細水波、風拂、蟲唱,以及枝葉咿呀的清籟。
雙人座的藤編躺椅被搬進小露台,迎著湖面而置,椅墊上蜷著兩道倦懶的人影,清心接受暗夜的洗禮,讓忙碌了整個午後與傍晚的情緒漸次沉澱下來。
繞珍收起兩腿,縮成團狀地棲窩在他身側。精力充沛時,她自然會抗議袁克殊所制造出來的貪香坐姿--結實的長臂繞過她的頸後,垂落在左側的心髒地帶,等于將她半擁在懷中。然而她現在太過于力盡神竭,無暇去計較微不足道的權益問題。
「唉!」她輕吁出難舍的喟息。這般天清氣闊的景致,教人如何舍得離去?
「怎麼?玩得還不過癮?」著落在心坎處的長指扯了扯她的短發。
「甭說!我的腿已經打不直了。」
「那妳還嘆哪門子豆莢氣?」
「我舍不得呀!」她垮進他的胸懷,離情依依。「明兒早上一離開,以後不曉得有沒有機會重臨仙境。」
袁克殊把弄著她柔軟輕跳的發絲,任它們旋住自己粗厚的指節,又急急忙忙地轉開。
連頭發也和主人的性子一模一樣。明明初始的潛意識要求她環鎖住心靈最深刻的依戀,善變的後續思緒卻讓她違反自己的本意,遠遠避開那盞宿命。
「歐洲在短暫的未來不會沉入海底,妳想重訪還不簡單。」懶洋洋的指尖轉為撫弄微涼的花瓣肌膚。
夜風將她沐浴餅後的體香送入嗅覺系統。
繞珍皺了皺鼻梁。「妳以為人人跟你一樣,進出英、法兩國有如家常便飯?」
「要不然……」一根食指頂高她的下顎,他壞壞的視線漾著奇魅與邪氣。「妳干脆包袱收一收,嫁給我好了。」
平緩的心跳忽地頓了一拍。
「神經!」她別開膠著的眼光。
不屈不撓的食指再度頂高她的下顎。
「妳拒絕我的誠意?」袁克殊痛苦地捧住胸口。「太傷我的心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呢!」
「你不要老跟我開這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玩笑好不好?」別扭的手肘戳頂著他的胃部。
「妳為何老是以為我在和妳開玩笑呢?」他似笑非笑的。
炳!他每次都擺出那副「沒錯,我在耍你」的調笑模樣,然後指責她冤枉好心人的善良本性。她才不要呆呆地上當。
「因為你就是!」繞珍悶悶地蜷回原先的姿勢。
討論結束!
在口舌方面,他並不爭辯,完全服從她的決定。
但肢體語言就是兩碼子事了。
調皮的手指離開她的秀容,宛若靈巧的黑鳳蝶,翩然棲息在僅著家居便褲的玉腿。薄薄的棉質布料根本不具遮擋的能力,一股細而強猛的熱度透過褲管,導入她的經脈血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