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完尿桶呢?是不是要清洗茅房?」她想當然耳地道。
「姑娘真是厲害,你是怎麼猜到的?」廚娘一驚。
莫紫喬冷笑,「照這種陣仗,要猜下一步嚴季雍想怎麼整我並不難。」
「嚴大人氣應該很快就會消了。」
「我不敢想,小心眼的男人容易生氣、容易記恨,很難原諒別人。」
「莫紫喬!你拉著廚娘扯些什麼?想偷懶啊,洗了多少個尿桶了?」
冷酷的嗓音由身後傳來,莫紫喬嚇了一跳,迅速轉過身,發現他就站在距她不到十來步的涼亭里。
「還沒開始洗。」
廚娘不知何時已離去。
「要是到天黑還沒洗完,你就別回家了。」他走向她。
「壞心人!」她喃語。
「是你先使壞,我不過是略施薄懲罷了。」
他不想心軟,是預備挫挫她的銳氣,女孩子家太有稜有角不是好事,將來與婆家的人相處也會出問題,他是為了她好才非要她履行承諾不可。
「放心好了,中午以前就能洗好,下午貼道歉的告示,晚上與打更的更夫同行掃街公開澄清你的清白。」她都想好了,晚上街上沒啥行人,比較不會丟人現眼。
「明天一早先上街公開道歉,下午再來刷尿桶。」他說。
她的眼神憂郁,他看見了,但他不為所動。
她的模樣真如諸祭形容得美好,表情無邪純真,像朝陽下的微風般無害。
可她沖動的個性卻挺傷人的,錯指姐夫的事件,不能說他沒受到傷害。
「你就不能高拾貴手嗎?」她發出懇求的訊息。
他比誰都冷硬,「不行。這是做人的原則,你犯了錯,我沒以大清律法判你的罪,已經很便宜你了。」
「季雍哥。」
是女人的聲音,兩人看向發聲的女人。
嚴季雍露出好看的笑,「家瑛,你來了!」
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友善的笑,而這朵笑竟然飄向遠方那個叫家瑛的女子。
她開始努力刷尿桶,中午前非完成不可,否則嚴季雍又會刺激她、羞辱她。
她的眼皮又開始跳了,惡運將臨。
第四章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閑引鴛鴦香徑里,手按紅杏蕊。
斗鴨闌干獨倚,
碧玉搔頭斜墜。
終日望君君不至,
舉頭聞鵲喜。
謁金門五代馮延巳
莫紫喬覺得自己真是一則笑話,刷了三天尿桶之後,她站在大街上說︰「我對不起嚴季雍嚴青天,我的胡涂和任性使得嚴青天背上始亂終棄負心漢的丑名,我錯了,全都是我的錯!」
整整一個白日,她大聲嚷著這句話,直到太陽下山,喉嚨都喊啞了。
李諸祭看不過去,約了嚴季雍品酒,想乘機替莫紫喬說項。
「你這個大學士不留在京城修四庫全書,老往梅龍鎮跑不怕皇上怪罪?」嚴季雍喝下黃湯,話興大開。
「你這個欽差大人不也沒四處行走各省察訪民冤?」李諸祭笑道。
「皇上尚未下旨,我不能妄動。」
「所以你閑著沒事,欺侮弱女子。」
嚴季雍反問道︰「你說誰是弱女子?」
「紫喬啊,听說她在你家又是刷尿桶,又是洗茅房的,你不覺得太殘忍了些。」
「這是她自找的。」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容,他把與她之間的過節拉高對峙,成為一種非贏即輸的戰斗,很多時候必須認真看待,不能打馬虎眼。
「季雍,你可以不用這樣得理不饒人的。」
「你不懂!」他一副不想深談的模樣。
李諸祭這個和事佬覺得很無力,有些人平常時間看似很講道理、很好溝通,但往往在關鍵時刻,特別頑固,誰的話都不听。
「听說家瑛住進了嚴府?」轉換話題大家都輕松些。
「她身子不好,來養病的。」
「她哪里不舒服?我以為她身子強健,去年元宵見她,活蹦亂跳,難以想像她會生病。」
「癲病。」他說。
李諸祭一驚,「怎會有這樣的病?還真是看不出來,我以為她眉開眼笑,很快活的模樣。」
「最近初發的病,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是有人對她做了什麼,我看我嬸娘天天以淚洗面,求神問卜也不是辦法,提議把她接來梅龍鎮。」
「這樣好嗎?皇上聖旨一下,你可能就要離開梅龍鎮,屆時家瑛怎麼辦?」
「或許那個時候她的病已經好了。」
「希望如你想的這麼樂觀,听人說癲病是很難斷根的毛病,也不好照顧,你最好給她請個大夫。」
*
說到嚴家瑛,她是嚴季雍一位遠房叔父的肆女,人未發病前因生得可愛甜美,惹來不少人求愛,在她住的城里也是名人緣不錯的窈窕淑女。
沒有人知道導致她一夕變瘋的原因,大概只有等她真正清醒才能解開謎題。
但是,一個癲狂的人何年何日才會清醒呢?
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對任何事都好奇,包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尿桶。
一日,莫紫喬正在刷尿桶。
無事可做的嚴家瑛蹲在一旁認真的問︰「大姐姐,你在做什麼?」
莫紫喬頭連抬都沒抬一下,悶悶地道︰「刷尿桶啊。」
「好臭哦。」嚴家瑛笑著捏著鼻子。
「是很臭啊,所以嚴季雍才會指派我來做。」莫紫喬訕訕然地道,這時她才抬首看向嚴家瑛。
她認出這女孩了,那日在遠處喚嚴季雍的少女,滿臉好玩的看著她刷尿桶。
「季雍哥把最臭的事交給你做,你會不會想哭?」嚴家瑛直率的問道。
「哭也沒用。」
嚴家瑛咯咯笑,「你的頭發跑進尿桶里去了。」
長辮子確實讓她很不方便,發辮跑進尿桶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不礙事,一會兒洗洗就干淨了。」
「我很愛哭哦,我覺得哭很有用,季雍哥會買東西送我哦,每次我一耍賴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是你,你的眼淚比較值錢,我的眼淚就沒這麼值錢了,只會被人恥笑軟弱罷了。」
嚴家瑛對她傻笑,「軟弱是什麼?」
「軟弱就是……」
然後,莫紫喬注意到她的不對勁,眼神渙散,注意力不集中,看人的樣子老是偏著頭,左右耳後方各插著一朵紅艷的花。
「你多大年紀?」
「我啊……」嚴家瑛張開雙掌,「十歲,我已經十歲了。」
莫紫喬恍然大悟,這名少女腦筋恐有問題,也許是得了什麼癲狂之癥,不願面對現實,將自己的心緒鎖在十歲,逃避某段不愉快的記憶。
「你叫什麼名字?」
「瑛兒!大姐姐,我想刷、刷、刷!」她指了指莫紫喬手中的馬鬃毛刷。
「你不會……」
說時遲,那時快,好玩的嚴家瑛一把搶去莫紫喬手中的馬鬃毛刷,使勁地刷著離她最近的尿桶。
「瑛兒,你別胡鬧了,嚴季雍要是看見會把我罵死的,你不要害我。」她到時就有理說不清了。
「好好玩、好好玩!大姐姐,這尿桶一刷就沒那麼臭了,為什麼?」
正在興頭上的嚴家瑛哪里會注意莫紫喬蒼白著急的面容,她一心想找新鮮事打發時間,如今真給她找著了,不玩過癮絕對不肯罷休。
「你玩得開開心心,我偏要站在這里心驚膽戰的發愁,姑女乃女乃,拜托你,求求你行行好,把馬鬃毛刷還給我,你到別處去胡鬧,別害我。」
她不想讓嚴季雍有機會挑她的毛病,耳根子清淨是她追求的唯一目標。
她現在很消極,在經歷過許多事之後,她對自己不再自信滿滿,連一向擅長的織造也許久未踫了,她忘不了嚴季雍嫌棄她作品時的嘴臉,那比殺了她還令人心痛。
「不臭了、不臭了!」
嚴家瑛嚷著、喊著,垂首伸出舌頭欲往尿桶舌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