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這樣的神態。
好認真、好嚴肅,有幾分讀不出的陰晦,會勾起她一些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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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在新墳頭前端正地壓著一塊石頭後,少年起身,對著怔怔然的小女娃道。
她沒動,仍蹲坐著,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攤平在前的一只手。
他的掌心瞧起來大大厚厚的,有泥、有硬繭子,她恍惚瞅著,心底和耳畔有個小小聲響,不斷慫恿自個兒去拉住,可又有些兒裹足不前。娘說過,別同他說話……
「你想餓死,就留下吧。」神色陰郁,他平靜地丟下話,轉身要走。
她心兒一驚,小小身子跳起,攀住他臂膀。
她不要餓死。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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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只要走出那地界,往河水沒作亂的地方去,興許就能活命。
她想活,不想變成冰冷冷的尸體。娘躺在墳里,爹教大水沖走,她孤伶伶一個,她要跟他走,去能活命的所在……
「怕痛,喊出來無妨。」
如今,少年已長成青年模樣,老成的本色沒變,更形高大的身影也還是籠罩著她。
別元芳傻愣傻愣的,一會兒腦子才理出他的話意,下巴不禁一揚。
「不怕。我也不喊。你哪只眼楮瞧見我怕啦?」
兩只眼楮全瞧見了。韓寶魁依然惜字如金,嘴角略扯,似有笑味兒,可惜沒盡然散發出來便收斂了。
一掌按住她的腦門兒,他指尖那坨藥膏涂上她的額,模糊听見抽氣聲,旋即又怕丟臉似地趕緊忍住,他力道未撤,仍避開小口子,緩緩把藥推揉開。
房里的氛圍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溫馨,但桂元芳倒挺習慣自個兒與十三師哥靠得這般近,還「肌膚相親」著,縱使皮肉痛,周遭的氣味卻是安定的。她咬咬牙,憋住口氣,任他左搓右揉。唔……不痛!不痛、不痛!她不怕痛!
「往後別勉強。」韓寶魁忽而道。明是怕疼的人兒,卻總要逞能,好似教人看穿,要大滅威風。許多時候,他不太懂她。
待將她額上瘀青推開、小口子裹了藥後,他把藥箱子重新擱回櫃內,跟著替自個兒斟了杯茶,大口灌盡。
「勉強啥兒呀?」用力眨掉忍痛的眼淚。可惡!她好歹也是江湖兒女,連這點氣魄都拿不出來,能見人嗎?
「練武過度,傷身。」接連再斟五回茶水。他渴了。
「那你還拚命練?」一骨碌跳下榻,渾沒在意小臉蛋已然破相,她蹦到方桌邊,取來杯子倒茶,才發覺茶壺已空空如也,只淌得出幾滴來聊表安慰。
她大眼一瞄,韓寶魁立即會意,極自然地把手中尚有七分滿的杯子遞去,她咧嘴笑,接過,老實不客氣地喝將起來。
「我沒拚命。」他聲嗓持平,目光深黝。
圓瞳瞪了他一眼,有些沒好氣。「好吧,你只是隨便練練,拚命的那個是我,行了吧?」還「定心丸」呢,說是「悶氣丸」還差不多!別元芳搖搖頭,干脆咕嚕一聲灌完茶。
韓寶魁沒察覺自個兒仍緊盯著小泵娘的傷額直瞧,瞧得眉峰成巒,連打好幾個皺折。那傷好礙眼,像在她粉女敕臉上大剌剌地蓋印,口子雖小,沒準兒要留下疤。
「明日起,我在‘丹楓渚’為師父守關三個月,你待在莊里,听眾位師哥的話,每日練武適可而止,別……別太拚命。額傷盡量別踫水,留疤不好看。」他難得一次說這麼長的話。
講到這事兒,桂元芳突地鬧騰出一肚子火。
「師父不公允,只讓你守關!」
眉心的結打得更深,韓寶魁道︰「師父雲游四海,兩年才回‘丹楓渚’一次,點撥我武藝的時候不多,守關其實是陪師父一塊兒閉關練武,怎麼不公允?」
「師父教你和師哥們功夫,不教我,就這點不公!」她個兒好小,挺直腰背、頭頂都還勾不著他胳肢窩的高度,眉目間的怨念倒讓氣勢增加不少。
這怨,其來有自。
想她當初也是連磕九個響頭、行過拜師大禮,可師父好樣兒的,一身內外兼修的絕妙武藝只教男徒,傳授給她這個唯一的小女徒弟的,除了用小石子打麻雀、自制釣竿釣魚、劈竹篾作風車、糊紙鳶、踢花毽子、打陀螺諸如此類「不學無術」的功夫外,啥兒值得說嘴的本領也沒教。
她這些年習得的粗淺武藝,全賴「湖莊」一干大小師哥們東授一點、西傳一些,想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難了些,但強身健體倒也還成。再有,師哥們教她的本門輕功,她學得極為上手,倘若真要提,也只有這逃命的本事學得還像樣些。
會拜在「丹楓老人」門下,對當年那兩個落魄的孩子而言,一切始料未及。盡避她桂元芳現下也是小小年歲,可回想起六年前那場大水、毀得一干二淨的河畔小村、娘親裹泥的身子,以及和少年相依為命整整半年的日子,顛沛流離、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她記憶依然清晰。
若無他,她活不了命。
遇見「丹楓老人」是在一處躲雨的破廟里,當時,她被人捆成麻花正要往大黑布袋塞,她後來才知,那些個惡人專干這等勾當,見有孩童落單便擄劫而去,轉手賣給人牙子。
那一夜,她確實嚇壞了,小半部分是被那些個壞蛋嚇著,大半部分是教猛然發狂的少年給驚駭住。
他像瘋了似,不逃,還妄想搶回她。五、六個惡漢掄拳揍他一個,他被打趴在地,卻從地上抄起木棍見影就打,放聲狂哮,就算教重拳擊中、大腳踢踹,頭破血流都渾沒痛覺一般,絲毫不退縮,反倒越打越狠。
那些人打著如意算盤,原也要連他一塊擄走,多少賣個價錢,後來見勢態不對,有兩名伙伴竟硬生生讓他打斷手骨和小腿骨,剩余幾個再也顧不得其他,亮出白晃晃的家伙來,想一刀砍翻他。「丹楓老人」出現時,他所中的刀傷早把身軀染得通紅,濺得地上血點斑斑。
那是她首回見他拚命。
不要命的打法駭得她失魂發怔、心突突飛跳,都快跳出嗓口。在那時刻,他的一雙漆黑眼楮仿佛變成兩團火,冒著熊熊大火,野蠻狂竄,當真是拿命在拚,拚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
韓寶魁試著擺平眉間糾結,沉吟著努力要找個好理由,好半晌,黝臉回復沉靜,他慢條斯理道︰「習武吃苦。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師哥們疼我。師哥們個個像我親爹,師父是親爺爺!」桂元芳鼓起腮幫子嚷道。她上頭幾位師哥,除他以外,其余十二位年紀都大到足可當她爹啦!包別提在江湖上縱橫六十載,爾後歸隱山林十余年,且又雲游四海十余年的師父「丹楓老人」了,說不定當她曾曾爺爺,都還挺夠格的。
唉喊完,她忽又唉唉嘆氣,干脆一坐在椅凳上,略臉紅地搔著額角。
「其實……你不說開,我心里也知曉,反正我資質不美,不是啥兒練武的好料。師父當年救咱倆來‘湖莊’,治好你的傷後,他想收你為徒,這才順道收了我。」她不是不滿,她也心存感激,可就是覺得悶氣,好像整個「湖莊」數她最沒用,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師哥們八成想把她養成大戶人家里的閨女兒。
靜望著她頭頂秀氣的發漩,抿唇不語,似乎透出點兒默認的意味,韓寶魁面容一整,還是發話了。「你小女兒家,用不著拚命習武,總之……有事,我同師哥們會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