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絕對是個心腸柔軟的姑娘,將旁人的事記掛于心,久久沒能放下。還甘冒風險,大著膽子撩撥他內心私事,兩年前如此,兩年後依然,他該拿她怎麼辦?
兩人在船尾佇立許久,鷹雄默不作聲,渾重的呼吸轉為輕淺,而招弟咬著唇,以為自己又搞砸一切,彼此之間的關系將再次僵化。此刻,竟听他啟口,聲音低沉沙啞︰「不會一輩子盼著的,我總是會回去。」
他沒動怒,只是神色不定,下顎的線條仍微微繃著。
他竟沒動怒,還願意跟她說話?招弟心中又驚又喜,努力按捺著,聲音像是受他傳染,也變得沙啞起來︰「什麼時候?」
鷹雄收回目光,側首與她相視,這次,他沒迥避她的問題,靜靜地道︰「鷹家和安家是三代世交,父母雙亡時,我十歲不到,安老爺將我接至安家堡,視如親生。爹臨終前交待,要我認安老爺夫婦為義父母,而義弟當時好小,他是安家惟一的血脈,如我一般,我亦是鷹家單傳,至于義妹……」想到故人模樣,他唇微牽,頓了頓才道︰「她是義母在廟外撿來的小嬰孩兒,沒爹沒娘,義母見她可憐,便將她留在安家堡,我還抱過她,好小好小,整個縮在襁褓里,很是嬌女敕。後來,我們三個一同學武,義父見我資質尤佳,特請名家點撥,還送我到關外拜師學藝,離開那時,義妹拽著我的衣袖,哭得好不可憐,她呀,總說將來要當個豪氣的江湖女俠,卻哭成那副模樣,全是女兒家的神態。」
他忽地不語,月夜下的面容閃過一絲柔和,心緒蕩開,那神情教人捉模不定。
「鷹爺……」招弟喚出,胸口微緊,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某件事。
鷹雄輕輕一震,回過神來,有些狼狽地躲開招弟帶著試探意味的凝望。「我會回安家堡拜見義父義母,但尚不是時候,我義弟義妹……他們是為我遭難,連貼身兵器亦教人奪取,那時我發過重誓,定要手刃仇人,將他們的劍器尋回。」深吸了口氣,雙掌緊握成拳。「若做不到,我無顏回去面對義父義母。」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他義弟義妹的死,要算在他身上?
招弟瞧著、想著,方寸隱隱泛疼,血債血還自能理解,但他發重誓,這麼嚴厲、毫無余地,分明是在折磨自己。
「那柄‘鳳鳴劍’是其中之一?」她緊聲問,一手輕提胸口。想多說些話,心里頭還有不少疑問待解,但喉間似乎哽著一個硬塊,不該猜測,偏要猜測,不太懂自己怎麼了,又或許太明白為的是什麼,卻下意識不願多加印證罷了。
鷹雄不知她內心波瀾,點了點頭,道︰
「‘鳳鳴劍’是我義妹的佩劍,尚有一把‘龍吟劍’,屬于我義弟。這些年過去,仇人雖一個個了結,兩柄寶劍卻失去所向,多方打探,才在兩年前找回‘鳳鳴’,如今那柄‘龍吟’尚不知落于何方。」
他看向她,目光炯炯,粗獷面容有絲嘲弄︰「竇姑娘,你還想知道什麼?」
招弟回望他,方寸緊澀,半晌說不出話來,腦中尚有無數個疑問。
還想知道什麼,定有解答嗎?
她最最想問的,是他心底深處,是否為著誰,留了一段情?
其雄靂名
小船連夜往下游行去,半途遇上交錯而過的船只,鷹雄和招弟不忘沿途打探消息,所得的結果無一確定,他們只得先抵溫州,再作計議。
在溫州城中和郊外搜探三日,二人還特別留意客棧里流竄的小道消息,仍一無所獲。招弟不禁推想,那名神秘的李爺明明委托四海保鏢至此,他中途將帶弟劫走,是否算到四海的人定會追至溫州,因此臨了改變去處?亦或,他便在溫州城中,暗中盯住他們的一舉一動,笑得自得猖狂?!
這些了全是她的推論,設想一個又一個的可能,接下該怎麼做,招弟毫無半點頭緒,反觀身邊那名男子,仍是沉穩模樣,得酒暢飲,偶見他斂眉深思、目光深邃,似胸有成竹一般。
這日午後,鷹雄帶著壇酒出城,招弟知道他的目的地是何,自動跟著來,而他只牽唇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甚至連個眼神也沒有,仿佛她不存在。
臨水的雙人墓冢,他將半壇酒灑在墓碑前,爾後以壇就口,將余下的酒汁飲得涓滴不剩。
招弟未出一聲,靜靜瞧著,自那晚小船上,她鼓足勇氣觸踫他內心私密,雖探知了事情大概,但自那時起,二人間似有若無地,橫著一層無形的薄膜,獨處時,顯得格外沉默。
直至夕陽如血,二人才回到客棧。
在大堂中落了座,正巧是晚膳時分,周遭坐了不少人,交談聲四起,招弟望住他嚴峻側顏,費了番力氣才將聲音持平︰「這些天很謝謝鷹爺的照顧,我明天便離開溫州,會聯絡四海鏢局的人,然後,我會繼續往別處追查。」他和她,總這麼不歡而散嗎?是自己太過急進,明知他的心事踫不得,偏去撥弄,算是她自作自受吧。而今一別,世事茫茫,再會不知何時。
聞言,鷹雄微愣,半晌才道︰「你獨自一人,太過危險。」
她笑了笑,很感激他的關懷,知道這純粹是為了俠義二字。
「我的武藝雖不及鷹爺,自保當非難事,況且我與同行幾位鏢局師傅約定,不管有沒有打探到帶弟的消息,都必須回仙霞嶺那處隘口會合。」
「之後呢?你會與鏢師們同回鄱陽九江?」他雙目眯起,神色有些不豫。
招弟沉吟片刻,誠實道︰「若其他鏢師有了線索,當然要繼續追探,若沒有……他們自會回九江知會眾人,我不回去,我想繼續留下來找帶弟。」
秀挺的眉飛揚,她思索地喃道︰「或者,我可以先沿著甌江兩岸搜尋,你說過的,那個李爺很可能半途上岸,未至溫州,我會沿途作記號,等阿爹和其他師傅領人前來。」
鷹雄劍眉陡擰,對招弟的決定不能苟同,想到她要獨力對付那個李爺,饒是她膽氣機智,不讓須眉,亦是危險重重。
「不行。」低吐一句,堅定有力。
招弟瞠目,小嘴微微張著,首次見他這麼對她說話,好似她是個胡鬧的孩童,提出一個可笑的主意,絲毫不值得采納。
「我明天就走,我們、我們分道揚鑣。」招弟深深呼吸,語氣雖然有禮,小臉卻帶著賭氣的神色。也不瞧他了,抓來一個饅頭張口便咬,用力咀嚼。
鷹雄氣息一重,內心苦笑,這姑娘從沒懼怕過他,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他若態度強硬,恐怕要適得其反。
「這幾日,溫州一帶雖無消息,我已請江湖上幾位朋友幫忙出力,昨夜早有訊息傳來,在往北天台山附近,似是有人見過他們的行蹤,我與那位朋友約定,他明日一早會傳來最正確的結果。」能承他所托,本事自當不小,他只以「朋友」二字相稱,不願多說那人在江湖上的名號。
「竇姑娘……」沉聲喚出,他緊盯住她。「咱們再等一日吧,總勝過你漫無目的的尋找,別意氣用事,可好!」
她哪里是意氣用事?真把她當成耍脾性的孩童?
招弟俏臉微沉,徑自咬著饅頭,卻不回話,她吃得好專心,眼觀鼻,鼻觀心的,將一顆饅頭慢慢食完。鷹雄替她倒了碗茶,她亦是二話不說,雙手捧著茶碗,靜靜喝完。接著鄭重地放下碗,兩眼盯住桌面,輕聲道︰「我吃飽了,鷹爺慢用。」她立起身子,筆直朝二樓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