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在她二十二歲那一年。
那年,她父親因心髒病發而去世,而上大學後交往的初戀男友又在畢業前提出分手。
先是失去最親的親人,後又失去摯愛的情人。
那段時日,她以為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寂寞當中斷了氣。
那段時日,她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就連畢業典禮那天,也是一個人躲在家里,獨自面對一室寂靜。
她坐在窗邊,怔怔地看日出,看天空的顏色一分一分地產生變化,看雲朵流浪,心也隨流雲漂泊。
她以為,她將那樣從日出呆坐到日落,索然品嘗寂寞的滋味。
但他,在她猝不及防時,忽地闖進屋里。
「為什麼沒去參加畢業典禮?」一進門,他就氣急敗壞地質問她。
她愣愣看著他。他穿著高中制服,背著扁扁的書包,汗水將他墨黑的發打成一個個狂野的結。
她愕然。「阿杰!你怎麼來了?」
劍眉不悅地皺攏。「不是告訴你,我已經改名了嗎?我現在叫歐陽太閑。」
對啊,他改名了。
童羽裳怔然張唇,想起前陣子他刻意到戶政機關,編了個天花亂墜的理由,說服對方答應自己改名。
澳就罷了,還取了個搞怪的新名字——太閑,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教她怎麼喊得出來呢?
「你叫我歐陽好了,我同學都這麼叫。」彷佛看出她的猶豫,他主動提議。
「歐陽。」她順從地喚了一聲。「你怎麼會來?大學聯考不是快到了嗎?你沒留在學校念書?」
「我到大學去找你,你同學說沒見到你,我打電話來,你也不接,所以我就來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怔怔地問。
他橫她一眼,彷佛怪她怎會問出這種蠢問題。
她茫然,幾秒後,才赫然領悟。「你特地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嗎?」
「結果主角反而沒到。」他撇撇嘴,懊惱地將書包往沙發上一丟。「早知道我就不去學校找你了,你那些同學真的很麻煩。」
「他們怎麼了?」
他沒答腔,逕自打開冰箱,翻出一罐冰可樂,拉開拉環,咕嚕咕嚕猛喝,直到胸口那股焦躁的火焰熄滅了,他才放下可樂,衣袖率性地往嘴邊一抹。
「他們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的。」
纏著他問東問西?童羽裳一怔,片刻,微微牽唇。「你是不是找女同學問我的下落?」
「是又怎樣?」
「呵。」她輕聲一笑。他還不懂嗎?這麼俊秀不凡的一個美少年忽然在校園里出現,怎可能不惹得那些大姊姊芳心大動?
「笑什麼?」他壓扁可樂罐,隨手往垃圾桶一拋,精準命中。
「沒什麼。」她搖搖頭,才剛浮起的笑意一下就滅頂了。
他蹙眉,敏感地察覺她心情低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哪有發生什麼事?」她裝傻。「沒有啊。」
「那你怎麼連畢業典禮都不去?」
「我不想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她故意輕描淡寫。
他卻沒上當,深炯的眸子定定地,鎖住她。「你心情不好。」半晌,他開門見山地下了結論,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她。
「我要知道怎麼回事。」很冷靜,卻也很霸道的語氣。
她無奈地嘆息,揚起下頷。才不過幾年,他身材已沖高到她不得不抬起頭才能與他平視。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歐陽怔了怔,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
上個月?已經過那麼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當時忙著準備聯考,我不想拿這種事煩你。」
歐陽一時惘然。
雖然他個人很討厭那個沒跟他打聲招呼便拐走她的小偷,但他知道,她對那家伙用情甚深。
胸口怒焰陡起。「為什麼要分手?是不是他劈腿?有第三者?可惡!他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壓抑的低吼從齒間迸落,眼眸射出的光芒銳氣而凌厲。
童羽裳駭然。「你別激動,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不好。」
「什麼?」他狠狠擰眉,不信她竟為那負心漢說話。
「是我讓他透不過氣。」她澀澀地解釋,苦笑。「我太黏他了,他說沒幾個男生受得了女生這樣。」
「他嫌你黏他?」這什麼見鬼的理由?
見他依然忿忿,她試著拉他手臂,兩人一起在沙發坐下。
「從去年底開始,他就忙著準備考研究所,學校的報告跟考試也要顧,他很忙,偏偏我總是在他身邊跟前跟後,打擾他念書……也難怪他會受不了我。」她自嘲。
他咬牙,看著她唇畔那一痕苦澀慢慢地由淡轉濃,心窩跟著一陣陣揪緊。
「童老師過世後,你很寂寞,對嗎?」他啞聲問。
她駭然揚眸。
「為什麼不找我?」他緊盯她,沙啞的語氣掩不住責怪。「你想找人陪,可以找我啊!」
「可是你要準備聯考……」
「聯考又怎樣?」他渾不在意。「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陪你。」
「不行,那樣會妨礙你……」
「你這樣一聲不吭,什麼事都瞞著我,才叫妨礙我!」他惱怒地低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歐陽……」她鼻尖一酸。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原來她的喜怒哀樂,還有人如此在乎。
「你這笨蛋。」他握住她顫抖的肩膀,斥責她。「女生不是最會撒嬌嗎?為什麼你這麼痛苦,卻不找我分擔?」
「我——」她惘然望著他,剔透的眼淚,無助地陷溺在眼窩里。
「你可以跟我說的。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弟弟嗎?既然這樣,你就應該來找我。」
「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他輕輕推開她,又氣惱又無奈,後脊仰倒,深埋入沙發椅背里。「你根本把我當外人。」
她朦朧地凝視他英挺的側面。「你生氣了嗎?」
「沒有。」悶悶的嗓音。
他生氣了。她苦澀地牽唇,輕拍他肩膀,清柔的聲嗓輕輕撥弄他心弦。
「別這樣嘛,我不是把你當外人,我只是怕影響你考試,聯考很重要的。」
「研究所考試就不重要嗎?」他冷冷撇嘴。「你寧願惹惱那家伙,都不願來找我?」
「因為我……怕你生氣啊。」
「那你就不伯他生氣?」
她默然。
他懊惱地轉過頭。「干麼不說話……」初生的言語,活不過轉瞬,便黯然死去。
他怔望著她,望著那一顆顆,成串跌下的淚珠。
她哭了?他頓時著慌。是他惹她哭的嗎?
他瞪著她彌漫著水煙的眼,瞪著那初雪似白透的頰,以及那彷佛禁不住秋風吹打,顫然欲落的唇——
他惹哭她了,除了她父親病逝那時候,他不曾見她流過眼淚,但現在,他把她氣哭了。
是生氣嗎?她對他生氣嗎?她會不會從此不理他了?
「童童!」他慌然喊,捧住她的臉,眼看那淚水如決堤,似乎沒有干涸的一天,一顆心也在那樣的淚海里直往下沈。
「你知道嗎?歐陽,其實我也很想跟人撒嬌的。」在浪里浮沈時,他听見她哽咽地說︰「從小,我就一直很想跟我爸撒嬌,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她停頓,舉袖拭去眼淚。「其實我是個膽小表,我很怕一個人,真的很怕。」
他心一扯。
她靠在他肩頭,嚶嚶啜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歐陽,我現在除了你,沒有別人了,我不希望你也對我生氣。」
真誠的坦白擰痛了他的心。
「我不會對你生氣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可以找我。」他低語,好似被程式封住情感的機器人,小心翼翼地保持平靜的聲調。「任何時候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