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揮,揮出了他身上殘余的力氣,也揮醒了他求生的意志,他咬緊牙根側過身,貼著瓦礫地面匍匐前進。
許是上天佑他,他的伙伴們也恰于此時找到了建築結構圖,推敲出他所在的位置,他們透過對講機呼叫他,要他想辦法到牆的另一邊。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拖著一條傷腿,他費盡千辛萬苦,竟然真的拿鑽孔機在半場的牆面上鑽出一個洞來,來到牆的另一邊。
他幾個隊友也隨後鑽通了另一面牆,風塵僕僕趕到他面前,救出了他。
他得救了,但這並不表示迎向他的是一片光明,他的腿斷了,醫生替他開了刀,卻告訴他復健成功的希望不大。
他搶回一條命,卻可能失去一條腿。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妻子這個消息,她已經夠委屈了,難道他還要以自己半殘的身子來折磨她?他要隊友們暫且先替他瞞住這消息,正掙扎間,又收到了她寄來的離婚協議書。
她要跟他離婚!
那一紙黑字,宛若最無情的雷電,狠狠劈中了他,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覺到她的決絕,她要與他分手,她不想再等他了……
從震驚到痛苦,從痛苦到懊悔,他終于決定,與其拖著她跟自己一起受苦,放她自由也許更好,于是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寄回台灣。
他知道,自己從此失去她了。失去他最愛的女人,以及年幼的兒子。
他只是沒料到,失去至愛的感覺原來如此痛苦,他沒想到,一個人面對復健會那麼淒涼。在日復一日的絕望中,他好希望有個人能在背後支持他,他希望能听到她溫柔的嗓音,听到她體貼的鼓勵。
他需要勇氣,他需要她!
「香染,我錯了,我懂得妳的痛苦了,我不該丟下妳一個人的,我知道錯了……」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一樣,他怎能那麼殘忍地將她獨自留在台灣?他怎能放任她獨自撐起一個家庭?
他錯了,錯了。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道歉,再多的道歉都不能彌補他曾讓她承受的苦,她是那麼害怕,那麼驚懼。
他都懂了,都明白了。
「對不起,香染,我錯了,妳原諒我,求妳原諒我。」他痛楚地低語,痛楚地祈求她的原諒,「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第十章
他在作夢。
客房里傳來的聲響驚動了在午夜醒來的于香染,她原只是起來喝個水,卻乍然听見那聲音,雖然那呼叫聲如此細微,幾乎無法辨別,她仍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香染!香染!」
他在叫她嗎?那嘶啞的呼喚似乎充滿了絕望。她心一緊,一股沖動教她打開了門,闖進一片漆黑的房里,待眼楮適應黑暗後,她看見躺在床榻上的男人正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她扭亮了床頭櫃上一盞夜燈,昏黃的燈光映亮他的臉,一張蒼白的、緊蹙的、冷汗淋灕的臉。
是惡夢嗎?她在床緣坐下,憐惜地望著他,猶豫著是否該喚醒他。
他繼續掙扎于惡夢中,泛白的唇模糊囈語,雖然有許多音節她無法辨識,但她听到了,那痛楚的呢喃中夾雜著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在夢里不停喊著她。他喊她做什麼?他想告訴她什麼?
「立人,你醒醒。」她不忍地推他的肩,「醒一醒。」
他猛然彈坐起,睜開雙眼,無神地瞪著她。
「香染?是妳嗎?」他喃喃問,忽地一把抱住她,「不要走,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不停地道歉,嘶啞地、沉痛地道歉。
他似乎還沒醒來,還處于半夢半醒之間,他緊緊抱住她的腰,濕透的臉龐貼在她柔軟的胸前。
是汗水,還是淚水?她分不清,只覺得心口一陣陣揪疼。
「我在這里,立人,我在這兒。」她心疼地搖晃著他,像搖晃孩子一般輕輕晃著他,「快點醒來,沒事了,我在這里。」
「香染,香染,我好想妳。」他像孩子一樣緊抱著她,像孩子一樣對她訴苦,「我的腿斷了,我好害怕……」
他說什麼?他的腿斷了?她震驚地捧起他的臉,端詳他蒼白的臉孔,他的眼瞳失神,表情木然,彷佛還陷在夢魘中?
「我需要妳,我不能失去妳,不能沒有妳,真的不能……」他啞聲低語,字字句句都絞扭她的心。
他看起來好無助,無助得像個找不到路的孩子,無助得令她忍不住鼻酸。
她再次攬住他,「噓,沒事了,我在這里啊,你張開眼就能看到了,醒來就能看到了。你快點醒來啊,立人。」她哽咽地喚他。
他像終于听到了,身子一僵,抬起頭來,看著她的眼連續眨了眨,好半晌,他總算認出了她。「香染?」他呆呆地看她,「怎麼回事?妳怎麼會在我房里?」
他終于醒了。她松了一口氣,顫巍巍地啟唇,「我听到你在說夢話,所以進來看看。」
「我說夢話?」他惘然。
「嗯。」她靜靜望著他,「你在夢里,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叫妳的名字?」這下,他全想起來了,臉頰一熱,尷尬起來。
「那個夢很可怕嗎?」她蹙眉問他,「你剛剛一直醒不過來,我好擔心。」
「真對不起,嚇到妳了吧?」他又尷尬又自責,「我沒事,妳別擔心。」
你明明有事。明麗的大眼瞪著他,不相信他四兩撥千斤的說詞,「告訴我,你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我沒有啊!」他裝傻。
「你的腿受過傷嗎?」她追問。
「嗄?」
她意味深刻地望著他,「你剛剛說你的腿斷了。」
「我這麼說?呃,我怎麼會這麼說?真怪啊!」他模模頭,強笑道,「妳別理我,八成是睡胡涂了。」
真是睡迷糊了,還是在夢里吐露了真心話?她深思著蹙眉,眸光一轉,忽地瞥見床頭櫃上某樣東西,呆了呆。
「姚立人。」她忽然連名帶姓喊他。
他身子一僵。通常她這樣喊他就表示她在氣頭上,老天,他方才神智不清時該不會冒犯她了吧?「對不起,香染。」他道歉,松開環抱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妳原諒我。」
「你道什麼歉?」她不解。
「嗄?」他一愣,「妳不是要罵我嗎?」說完,還垂下頭,一副乖乖听訓的模樣。
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是心悸,不自覺輕輕嘆了口氣。這個男人呵,為什麼他總有辦法將她一顆芳心弄得亂糟糟?她微微抿唇,傾身拿起擱在床頭櫃上的相框。
「我是要問你這個。」她低聲說,拇指劃過相框上的玻璃,「這張照片你一直留著?」
他一怔,良久,才點了點頭。
就跟姚軒第一次見到這相片一樣,于香染也注意到右下角有一片燻黑,「這是怎麼回事?讓火給燒的嗎?」
「是。」
她揚眉,「你把相片帶進火場?」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他低聲道,看著她的眼藏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她頓時感覺呼吸困難,「一直都帶著嗎?」
「一直都帶著。」他坦承。
「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能時時看到你們。」
「為什麼?」她繼續追問。
他卻無法回答,眼底掠過一絲掙扎。
「告訴我,姚立人。」她命令他,「不許說謊。」
「因為我……」他別過頭,良久,才澀澀開口︰「我害怕。」
「你害怕?」她愕然,沒料到會听到這樣的答案。
「因為如果沒有你們陪著我,我會失去勇氣。」他自嘲地低語,「妳大概想不到吧?這些年來,我總是失眠,尤其出任務的時候,看著災區那一片蒼涼景象,我總是很難入睡。我只有在看著這張照片的時候,才會覺得心里有點踏實,才會覺得自己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