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溫泉怔然,神色陰晴不定,他沉思了好一會兒,忽地開口,「妳何不自己對張伯說?」
「我?」莫語涵一愣。
「你知道,這些專業上的東西我下太懂,妳來解釋可能清楚一些。」
「你瘋了!」她責怪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討厭我。」
「正因為如此,才該由妳親自跟他說。」
她驀地領悟——他是想藉此改善張伯對她的印象吧?
「我不認為有此必要。」她抬起下頷。
「語涵,妳脾氣為什麼總要這麼拗?」他嘆息,「改改不好嗎?」
「我就是這樣,不行嗎?」
「妳這麼做,到頭來只會傷了自己。」
「那也是……我的事。」她咬牙,「不必你管。」
「這樣對妳,究竟有什麼好處呢?」他凝望她,眸底漫開疼惜與不忍,「當一個冷酷嚴苛的律師,真的會讓妳快樂嗎?」
「冷、冷酷嚴苛?你說我?」她命令自己鎮靜,可嗓音卻依然禁不住發顫。
「為了名利,替妳的委托人對無辜百姓開刀,這樣的工作真的能讓妳得到成就感嗎?」
她容色刷白,「你……憑什麼這樣說我?」
「我只是希望妳能夠認同自己做的事。」
她倒抽一口氣,瞪視他的眸忽明忽暗,閃過無數復雜光影。「你當你是誰?解救我免于泥足深陷的天使嗎?」菱唇一撇,冷笑,「我告訴你,我-直就很認同自己做的事,就算大家認為我是個冷血無情的律師又怎樣?我無所謂!不必你來批評指教。」
「妳——」深眸掠過一絲失望,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難道今天這一切,沒有稍稍改變一下妳的想法嗎?難道到現在,妳還堅持讓雙城集團來進行這件開發案,是正確的嗎?」
「正不正確不是由我來決定,我只代表委托人的立場。」她冷然一應。
「妳!」他無語,莫可奈何地瞪她。
她全身緊繃。他憑什麼這麼看她?憑什麼批判她?是啊,她本來就是個壞女人,那又怎樣?她深吸一口氣,「所以你還是堅持不肯賣地?」語氣冷峭。
他臉色一黯,「難道妳真的希望我賣?」
「不然你以為我今天為什麼要答應跟你約會?」她冷冷望他。
他一震,神色掠過痛楚。
她強迫自己冷聲繼續,「沒想到,原來我是被你擺了一道,你根本從頭到尾沒考慮要賣。」
他沒說話。良久,才疲倦地開口,「我確實從沒考慮過。對不起,關于這一點,是我騙了妳。」
她冷哼。
「我原以為,我可以改變妳的想法。」他悵然低語。
「你太高估自己了。」她毫不容情地刺傷他。
他頸項一縮,傘晌,嘴角澀然牽起,「語涵,我們真的不可能回到從前嗎?」
她心一顫,手指用力嵌入掌心,很不容易才定下神,「我說過,逝者已矣。」
他哀傷地看她。
「不……不要這樣看我!」她忽地喊,不顧自己尖銳的聲嗓在深夜寂靜的餐廳,听來格外清晰,「你、你沒資格!你只是一個連自己的夢想也守不住的男人,憑什麼來教訓我?你說過你會成為職棒選手的,結果現在呢?你只是一個鄉下學校的老師而已!你沒資格評斷我。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別笑死人了!我才不會……」
「沒資格說話的人是妳!」一道粗啞的聲嗓,驀地截斷莫語涵幾近歇斯底里的尖斥,跟著,一個身材高壯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進餐廳,直直逼向她。「妳這女人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居然這樣跟阿泉說話?妳知道他為什麼不能繼續打棒球嗎?妳以為他甘願只當一個小學棒球隊的教練嗎?我告訴妳,他是不得已!他……」
「別說了,張伯。」溫泉上前攬住張成臂膀,阻止他繼續。
「你讓我說,阿泉,這女人欠罵!」張成用力掙月兌他,箝住莫語涵的目光如兩把最尖利的刀,「我告訴妳,阿泉是因為出車禍才不能打球的。他讀高中的時候,為了救一個小孩被車子撞到,手臂差點沒斷了。現在能拿東西已經是阿彌陀佛,妳還要勉強他去打球?妳還要罵他不長進?妳這女人到底有沒有一點良心啊?我真想挖挖看妳的胸口,看妳的心是不是被狗咬了?說話這麼尖酸刻薄!妳啊……」
「我要你別說了!」
震天怒吼堵住了張成的滔滔不絕,他嚇了一跳,愕然回望溫泉糾結陰暗的臉孔。「阿泉,我——」
「我拜托你別說了。」驚覺自己反應過于暴烈,溫泉咬了咬牙,強自壓下滿心煩躁,嘴角勉力一揚,「你過去看看那兩個孩子吧,張伯,別讓他們嚇著了。」
「那……好吧。」明白自己說得過分了,張成歉意地點點頭,扶著腿走向孩子。
溫泉這才轉向莫語涵,後者低著頭,膠著在地面的雙腿似是微微打著顫。
他心一緊,右手輕輕搭上她的肩,「妳別介意張伯說的話,語涵,他只是太激動了。」
她沒回答,依舊垂著螓首。
「語涵?」見情況不對勁,他焦急地喚了一聲,「妳沒事吧?」
她這才慢慢仰起容顏。
宛如一道雷電劈過,他強烈一震,不敢相信地瞪著那緩緩劃過兩道水痕的蒼白臉頰。她……哭了?
「你真的……出了車禍嗎?」她顫聲問,眼眶泛紅,「什麼時候?」
他僵住身子,「……十七歲那年。」
「就在我……離開後不久?」她終于恍然大悟。
敝不得他不肯回信給她,怪不得他音訊全無,因為他出車禍了,因為他被撞傷了,因為他失去了投球的手臂。
那時候的他,一定很痛苦很痛苦,因為,他再也沒機會實現夢想了。
因為一場車禍,他被迫放棄一生的夢想;而她竟還雪上加霜,毫不容情地在他傷口上灑鹽——說他沒用、說他無能、說自己瞧不起連夢想也抓不住的男人。
他究竟是以怎麼樣的心情听著這些話的?他怎能忍得住不反駁她、不怒罵她?他怎能由著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逞口舌之利?他怎能……這樣萬分溫柔地讓著她?
她對不起他,對不起他!
「我很……我真的很抱歉。」她哽咽著,眼淚像出閘的水,汪汪流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要多少聲對不起,才能彌補她犯下的錯?要多少歉意,才能愈合他殘留心口的傷痕?是不是永遠不能彌補了?不能愈合了?
想著,她胸口緊緊揪疼,淚眼迷蒙地望他。
「沒事的,我沒事的。」他急急勸慰她,神色間絲毫不見為自己舊傷的疼痛,只有驚見她淚顏的不舍,「妳別哭啊,別哭啊。」
為什麼他還是一心;懇掛念著她?他不恨她嗎?
「別哭了,語涵,都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沒什麼的。」他拍撫著她顫抖的背脊。「好了,我送妳回去吧。」他抬指,替她撫去淚痕。
為什麼他還能如此溫柔?為什麼總是如此溫柔?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她只是個尖刻、自私、無情的女人啊!就像張伯說的,她只是個……壞女人啊。
她推開他,僵硬地轉過身。
這不像她。人稱「火玫瑰」的她當眾淚流滿面?傳出去恐怕會笑掉人家大牙。
蒼白的唇自嘲地揚起,她甩甩一頭秀發,展袖拭去頰畔不爭氣的淚水。「我自己回去。」
淡淡拋下一句後,她沒給他任何勸說的機會,提起步履,以最快的速度往門外奔去,奔進蒼茫的、無邊的、彷佛永不到盡頭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