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紅豆 第18頁

聞言,大胡子只是笑,笑容中有幾分滄桑的味道。

「等你活到我這把年紀,自然什麼都能看透。」他像個禪師般說著深奧的禪語,兩只手撐在淮青橋上,轉身面對秦淮河悠然的水面。

受他突然低落的情緒感染,崔紅豆也學起他倚著橋欄,觀看橋下行進的船只。

「你知道冠勤那孩子曾待過海盜船嗎?」正當他們看得盡興,大胡子忽然來上這麼一句,嚇了她一跳。」知道。」她點頭。「他告訴過我,不過說得不多。」

「他說了多少?」大胡子的視線依然定在水面,絲毫不因身旁的騷動而分神。

「他只告訴我,小時候因為倭寇作亂的關系,他家的人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爹兩人。最後連他爹也被倭寇殺死,為了完成他爹的遺願,不得已上了海盜船,成為奸民。」崔紅豆將那日衣冠勤在山中所說的話,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換來大胡子的苦笑。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之所以會成為奸民,完全是因為我的關系?」是他拿走他爹的包袱,冷血地邀請他加入掠奪的行列。

崔紅豆搖搖頭,那天他說的就這麼多,至于上船以後的事,他一概不曾提起。

「果然。」大胡子一點也不意外衣冠勤選擇不提,換作他也一樣。

「到底他還是恨我……」低頭凝視水面,大胡子再次陷入喃喃自浯之中,崔紅豆這次可沒漏听。

「我也發現到他看你的眼神特別冷漠,表情也特別復雜,為什麼?」她問他。他來之前,衣冠勤還很快樂,可一看到他,臉立刻拉下來,害她也跟著遭殃。

「因為我是間接殺死他父親的凶手,所以他恨我。」大胡子很快給她答案。

「你是殺死他父親的凶手?!」崔紅豆不敢相信耳朵所听到的,他看起來根本不像會殺人的樣子。

「沒錯,是我。」大胡子喟道。「人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當初他爹被殺的時候我也在場,我不但沒幫他,還親手拿走他爹手中的包袱。」這就是他一直不肯原諒他的原因。」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崔紅豆實在無法了解他們之間的復雜關系,他既是衣冠勤的殺父凶手,為什麼還來看他,而且衣冠勤還答應?

「因為就算我不拿,其他人也會拿。」他的答案出人意表。「嘉靖四十四年間,到處是海盜。冠勤和他爹住的村子離海邊太近,本來就不可能逃過襲擊,就算我肯放過他,其他海寇也不可能點頭,更何況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為了救他一條小命,倭寇們只要有東西可拿,就不會濫殺無辜,甚至還可能會收留他。」這也是他後來做的事--投奔他們。

「我、我不懂。」崔紅豆越听越迷糊。「既然你是為了幫他,他怎麼可能還恨你?」感激都來不及。

「這你問倒我了,我也不懂。」大胡子哀傷地一笑。「也許在他心底,我是他最不願觸踫的傷口。你知道,現在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商人,我的出現,只會提醒他過去曾經歷過的骯髒日子,所以他才不願意見到我。」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衣冠勤既愛他也恨他。上了船之後,他才發現,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有他幫忙的緣故。而且他還不辭辛勞的教會他各種技能,其中包括讀書寫字。不過,後來冠勤會選擇經商,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的腦筋動得快,這點他就沒幫上忙了。

大胡子以著低沉的聲音,娓娓訴說著往事。他告訴她說,他從沒看過哪個十歲大的小孩像衣冠勤這般堅忍,能夠忍著大風雪一個人收帆。他又告訴她,那時的大明朝簡直就像一條即將翻復的船,倭患十分嚴重,可朝廷派來平亂的士兵非但無法幫他們,甚至轉而劫財,逼得他們紛紛投入倭寇的行列,成為人人唾罵的奸民。

听到這里,崔紅豆再也無法止住血管中奔流的血液,激動地發抖。她無法想像當時的情景有多亂,那時她六歲,正在靈山拜師學藝和師兄玩在一起,根本想不到沿海地區竟到處是人間煉獄。

她抬頭無助的看著大胡子,明燦的眼楮仿佛在跟他說對不起,她不該如此誤解他們所有人,不該誤以為所有奸民都是壞蛋。

大胡子拍拍她的肩,無聲地傳達個人的諒解,只希望他今天所說的一切能有所幫助。

「我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能了解這一切都是時代的錯,不再怪你。」心疼于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寂寞,崔紅豆樂觀地向大胡子保證。

「或許吧!」大胡子微笑。「你真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難怪冠勤會喜歡你。」明朗、樂觀、又有同情心,換作他一樣喜歡。

「胡、胡說!」忽然听大胡子這麼一說,崔紅豆整個人都跳起來。

「衣冠勤他才不喜歡我,他只是喜歡捉弄我罷了。」對,他一定只是喜歡逗著她玩,沒他說得這麼嚴重。

「捉弄到把你拋起來,逗你開心的地步?」大胡子挑眉反駁。「你未免太不了解他了。」

當他听見他的笑聲,又目睹他的舉動時,他頃刻明白,他已經找到喜歡的女孩了。

「我、我……」崔紅豆還想辯解。

「告訴我,你也喜歡他嗎?」不給她思考的機會,大胡子接著問,害她亂了陣腳。

「我們、我們只是朋友。」她強作鎮定地壓抑猛烈的心跳,卻在他下一句問話中又亂了方寸。」你真的相信你們是朋友?」

崔紅豆的表情因這句話而呆掉。

「我倒認為你愛上他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有如春雷般的打在崔紅豆的身上。

她抬頭看大胡子,拼命搖頭告訴他不可能,可她越是搖頭,大胡子越是點頭,越是肯定--她愛上他。

「愛情是很奇妙的,它總在你最不需要的時候出現,逼得你一直逃避。」大胡子固定住她的肩膀,要她正視自己的心。「你若還有疑惑,就該靜下心來問自己--你為什麼這麼關心他?你為什麼如此在乎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厚著臉皮硬要一個陌生人告訴你他的過去?等你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便會了解我說的話,斷不會再搖頭。」

輕輕地拍她的肩,大胡子說完這最後一席話就走了。崔紅豆來不及叫住他也無法開口叫住他,因為她早已陷在他的話中不能動彈,滿腦子都是她愛上衣冠勤的事實。

她關心衣冠勤,不是因為他們是朋友,不是因為她好奇,而是出自內心想多了解他一點,想多疼他一點。

每當他們見面,她總是克制不住心跳,總是在猜測今天他心情好不好,會不會又來那套「友誼式的接吻」,並忍不住期待。

老天!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中愛上衣冠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但千真萬確。

「我……不,我不可以……」她捂住自個兒的嘴巴,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輕易愛上一個人,可事實又不容她否認。

「我愛上衣冠勤,我愛上他了……」接著她又遮住雙眼,好想把他的影子從腦子里除去,可她越心急,他的輪廓就越清晰。

忽地,她腦中閃過一個許久以前的畫面。畫面中的她高舉著香祭拜天地,喃喃地說道……

「不、不!」她往後倒退一步,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可事實就在眼前。

她居然愛上了衣冠勤,她該怎麼辦?

冷冽的秋風吹過金陵的街頭,貢院街依舊像平常那般熱鬧,街道兩旁盡是酒樓茶館,還有成排的攤販叫賣著各種物品。無論是來自歙、宜二地的文房四寶,還是宜興的竹刻陶器,或是蘇州的糖食,這里莫不具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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