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這里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會將她徹底壓垮。
朱成淵看到她心碎神傷的樣子,心中同樣劇痛。他早將世人都視作草芥,唯有這個女人,讓他一步步淪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擊之中……他珍視她,甚至超過珍視自已。
只是他今日遭險的背後,還有種種錯綜復雜的理由和謎題尚待解開,她又丟下一個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還有人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今夜的到訪,且不說會讓他這些年的辛苦付諸東流,還有可能同對毀天他們兩個人。
最重要的是,面對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無措,無法回應。他從沒想過日後有一天是否要給她一個承諾,一個回應。更沒想過,她亦會真的動情,還動得如此之深。
他們明明早已算計清楚,感情的給付永遠不會超過金錢,哪里是彼此不能踫觸的界線,為何現在全部月兌離了掌控的邊界?
今日傷了她的心,只怕一對間很難再補救回來。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陣子他也不會後悔。
這樣想著︰心底的痛稍稍減輕了一些。朱成淵借著這個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來之後,但願一切情勢都有所改變。等到日後機會來臨,他再帶上些讓她喜歡的小禮物去哄她,也許她會懂得他今日的無奈之舉。
是的,冰雪聰明如她,必然會懂他的心。
遲早會再見面的。到時——他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驕矜,終將一切如舊。
一種痛,種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開、無藥可治的。
花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幾次走錯了路,又痴呆地回頭。只是路可以回頭重選,人生,又豈能重選?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腳已走得酸脹,一抬頭,原來又到了清心茶樓。
此對茶樓前一個年輕的伙計正在忙著上門板,看到她出現,那伙計愣了一下,板住臉道︰「這位客人,我家茶樓今晚打洋了,請回吧。」
她顫巍巍地說了一聲,「小鈺,我、我只是來看看你。」
「不必。」伙計冷笑一聲,「我是什麼身分?不過是這茶樓里最不起眼的伙計罷了。您花鈴姑娘的艷名,這京城誰人不知?我這貧寒之身雖然沒錢去你那寒煙樓銷金一夜,但還是有骨氣的。我不認得您,您也不必來看我。」
花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聲道︰「小鈺,要我說多少回給你听?爹娘蒙冤而死,這世上只剩下我們姊弟兩人,我賣身青樓是為了能留身在京城,伺機為爹娘報仇,不是貪慕什麼榮華富貴……」
小鈺本名花鈺,正是花鈴的親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說︰「呸,誰和你是姊弟?我們花家人最要顏面,爹娘若知道他們的女兒居然賣身青樓,過著人盡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會如何悲痛欲絕,恨不能親手殺了你呢!」
花鈴慘然一笑。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個男人的口中听到「人盡可夫」這四個字……兩次用這句話傷她的,都是她最愛、最親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應該就不會再有感覺,為什麼這疼痛的感受卻比剛才更來得刻骨銘心?
她松開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爺,我、我祝你……鴻圖大展,前程似錦。」
這句話听在花鈺耳中極為諷刺,雖然對上她那慘澹笑容讓他也征了征,但他還是轉回身,走入店里,將最後的一道小門也狠狠關上。
天地之間,所有的情愛之門仿佛都對她關閉。原來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這樣孤獨地來,孤獨地去。
花鈴不禁笑自己。已經傻了一次,為何還要傻第二次?今夜難道注定是她的斷腸之夜?寒煙樓中那麼多男子為她趨之若鶩,她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許只有寒煙樓才是她此生的歸途。
只是早晚終有一天,她若能如「昆琶行」的那名昆琶女一般——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未嘗不是一個善終?
一路踉蹌蹣跚,花鈴終于回到寒煙樓的門前,突然間,門前整齊的兵馬和高舉的百余支火把,將她的眼楮映得透亮通紅。
她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奇異的變故,看著在清心茶樓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兵部尚書許成義嘴著冷笑向自己走近,耳畔听到一聲高喝,「將此女立刻拿下!」
雙臂被人反剪,粗糙的麻繩毫無憐香惜玉之情的勒進了她的皮肉。
許成義站在她面前,冷笑一聲說︰「花鈴,你東窗事發了,不要妄想遮掩瞞騙本官,趁早說出你的同謀是誰,本官或許可以請旨,饒你一命!否則……」
一陣風聲拂動,瑟瑟落 在她身後飄落,仿佛有杜鴿在樹叢中驚飛而起,啾啾哀嗎。
火光之下,她曼然輕笑——原來她之前所想的盡是奢望,她的歸途盡頭其實已在眼前。
蕭蕭落木聲,杜鴿泣血嗎。莫道春來晚,不如歸去行。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第5章(1)
刑部大堂今夜燈火通明,許成義獨自連夜嚴審花鈴,擺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干人的證詞。他盯著跪在下面的花鈴,就像是盯著一只待宰的羔羊。
「花鈴,本官知道你在青樓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辮之詞,以為可以蒙混得過本官的眼楮。前日宮中有個太監卷款逃跑了,據說他之前偶爾會出入你的那個什麼花影小築。寒煙樓中也有許多人供說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個太監,哼,找你這個妓女做什麼?」
花鈴一言不發,並不回應。
許成義又道︰「這太監雖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監,可以听到不少不該他外傳的軍事機密。據聞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來一直在挑起叛亂的四殿下那里。你既然和他過從甚密,想來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什麼去了,快說!」
她望著地面,依舊默然。
「別以為本官問不出你的話來,就對你沒辦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憐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驚堂木,「快說!」
花鈴緩緩抬起頭,素白的小臉鎮定如水,「大人既然斷定我是奸細,就判我死罪吧。」
許成義瞪著她,「死?你以為想死那麼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護你背後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會為你出頭嗎?你今夜本來在暖閣中招待蔡天一,為何將他用藥迷例,又換了便裝出門是要夜會誰?
「你給蔡天一吃的迷藥,據太醫診斷後,確定是從宮中流出的。你一個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後宮都禁止隨意使用的禁藥?必然是宮內有人給你,或者就是那太監選傍你的,你拿這迷藥做什麼?不只是對付蔡天一這樣的嫖客吧?」
連番的質問,花鈴只淡淡一笑,「花鈴命薄如紙,輕殘如絮,沒有什麼主子值得我去賣命,或是為誰遮掩。」
見她居然如此嘴硬、堅不吐實,許成義冷笑一聲,「沒有主子?沒有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怎麼會和反斌有牽扯?必然是說謊!看來不用刑你真的不招,來人!上鑼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條由麻繩綁串,出現在花鈴面前。
許成義放低聲音道︰「我听說你彈得一手好琴,這鑼子可是最傷手指的,你若還想日後有機會彈琴,就不要讓手指受苦。十指連心,一會兒拉拽之下,你這身細皮女敕肉的,只怕是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