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是想罵人,但是心念一轉決定不與他計較,畢竟他是個享福慣了的外人。「算了,靠人不如靠自己,我早就認命了。」
拿起木槌的任依依語氣輕怏,彷佛樂天知命的順應天定命運,她不靠天、不靠地、不靠人,只靠一雙手打出自己的世界。
听來是雲淡風輕,十分愜意,宛如世界只剩下她一人照樣能活下去。
但是心口一緊的諾亞卻听出她的自嘲和苦澀,太多的失望讓她灰心地不願倚賴別人,她的世界一直只有一個人,即使她的身邊圍繞著許多人。
她的心,是空的。
一躍而起,他默默地走到她身後抱著她,用著瘖啞的低嗓音喃喃道︰「靠著我吧!別再硬撐了,寂寞的毒瘤會侵襲妳的心。把心給我,讓我填滿它。」
水霧迅速的蒙了任依依的明亮雙眸,她忍著輕咽不讓淚滑落,有個人知道她的心就足夠了,她從不貪求。
因為她永遠也留不住她愛的人,他們總是在她最需要愛的時候離開她,所以她不要了。
只要不愛就不會有傷心,她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從前,現在,到未來都是。
不去在意自然不痛,一個連父母都不愛的人還能愛誰呢?她很懷疑。
第五章
「什麼,她回來了?﹗」
震驚,或是說是氣憤吧!
一位打扮得宜,看來端莊秀氣的女子揚高音量,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顯得十分不悅。
她用冷得凍人的眼光掃視窩在廚房里準備豐盛晚餐的一行人——包括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和受傷的小叔,以及兩只米蟲——嘎瑪和烏沙。
身為紅葉國中英文老師的劉月理向來自以為高人一等,她從國小一直到大學畢業的成績很少落于前三名以外,所以她應是全縣最出鋒頭的人。
但是不。
自從她小學四年級時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後,所有屬于她的風光在一夕間轉移,她成為牆角獨自發光的石頭,沒人在意。
老師的信賴、同學的擁戴,鄉里間口耳相傳的榮耀,即使那人十九歲那年上台北求學,大家也沒有忘了有這麼個風雲人物。
她,任依依,一個運動天才,一個不需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注意、輕易擁有寵愛卻從不愛人的女孩,一個說不在乎成績可是年年拿第一的資優生。
她對她的恨可以說累積了十幾年,無時無刻視擊敗她為最後的勝利,她是多麼的恨她呀!
處心積慮的嫁入任家,她的目標在于要排擠她、孤立她,讓她得不到溫暖的自行求去,遠離不屬于她的純樸花蓮。
老頭子沒死之前她是怎麼煞費苦心都沒用,回回落敗,次次受諷刺地將恨意埋得更深,誓言有朝一日她要悉數討回來。
總算老天不算太虧待她,終于讓她逮到機會扳回一城,成功的將礙眼的光芒除去,這個遲來的幸運幾乎令她手舞足蹈地想跑到山頭歡呼。
可是在事隔半年之後為何她又回來了,她不知道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了嗎?
一個家庭只能有一個強勢的女人,她好不容易控制了家里所有的成員,利用他們的軟弱和老實,將他們壓到沒有反抗的聲音,就在她等著坐享成果的時候,她為什麼還要回來打亂她精心布置妥當的一切。
她沒理由供回現成的果實,這個家已被她佔了,誰也不能闖入,誰都不能。
尤其是她任依依。
「她回來干什麼?想分一杯羹吧!」一定是為了分財產而來,就不信她有多清高。
當初誓言旦旦日說不在乎,現在不露出馬腳了,還說不做錢奴才呢!
她呸!
「不是每一個人都像妳一樣自私自利。」在這個家中,也只有嘎瑪敢回她一、兩句。
任家人都太老實,凡事息事寧人不願家里起勃溪,希望以和為貴不吵吵鬧鬧,因此才助長了劉月理的氣焰,吃定他們一家人。
「妳這番仔少插嘴,我們任家的事輪不到吃閑飯的妳來管。」她早想把這野丫頭趕出去,省得她勾搭家里的男人。
「妳……」
氣紅了眼的嘎瑪被烏沙拉向後院,他們的確是外人,管不了人家的家務事,不過有資格管的人回來了,他們不用再受委屈地看人白眼。
奧瑪有個酗酒的母親,打小對她不是打便是罵,從沒一天好好疼惜過她,她身上的傷永遠好不了,甚至在她七歲那年差些要將她賣了好換酒渴。
是看不過去的任依依從人口販子手中搶了她,帶回牧場一住便是九年,她也早認定牧場才是她的家,不管後來的入侵者怎麼冷嘲熱諷她都不走,一心一意要為牧場做什麼。
而今年二十四歲的烏沙更慘,孤兒的他常受同族人欺負,他不知道父母是誰,也不曉得他們為何生下他,一個人獨自生活在兩塊鐵皮搭成的小屋子,不曾有人關心。
因為連活下去都成問題,所以大字不識幾個的他靠著撿垃圾堆的餿食維生。
有一回他窩在山溝里吃著臭掉的便當,意外的撞見毒品買賣,想當然對方不會放過他,執意要他的命地幾乎將他打個半死。
那時候,剛補習回來的任依依發現一群人毆打一個快死的小孩,當下正義感大發地抄起路旁的樹枝沖過去救人,不怕死地把十幾個帶槍的大人打得七葷八素。
從那時起,任依依便聲名大噪地令各方人士生畏,她當時才十七歲。
不用說以她泛濫的正義感一定把人帶回家,她怎能忍受比她小三歲的男孩沒得吃、沒得睡還到處受人欺負,她無法坐視不理。
大家都說她個性像阿旺叔公,自然地老人家也無異議的收容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當是自家孫子一般疼愛,幾個孫子該有的他們一樣也不少,和樂融融地直到任正剛在三年前娶進劉月理為止。
「怎麼她一回來你們一家老少就成奴才地四處張羅,她沒手沒腳要你們伺候呀﹗」劉月理的口氣酸得足以擠出汁。
平常的飲食沒人要打理,個個像老佛爺等著她洗手做羹湯,就沒見他們願意幫忙洗個碗什麼的。
一見任依依回來倒是全家總動員,忙里忙外唯獨不當她是一回事,好象她這個媳婦是外人,只有任依依才是他們的心肝寶貝,真是氣死人。
「月理,少說一句,別又把人趕走了。」牧場需要依依。
「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像惡婆娘隨便趕你家的人嗎?」她毫不給丈夫面子地指著他鼻子大罵。
「妳……我……唉!算了。」任正剛實在不想和她吵,當年溫柔婉約的她如今怎麼會變得如此盛氣凌人?
「你可以算了我可不依,當初是她自己要走關我什麼事,她那麼潑辣誰敢趕她。」她不過用激將法把人激走。
妳也差不多。他的眼楮說出這話,可是嘴巴仍是閉著的。
「你們一家都看我不順眼,打從我嫁進你們家有哪天過過好日子,你們自己捫心自問虧欠我多少!」要不是為了讓任依依好看,她可以嫁更好的男人。
想當年追她的男人可不少,可偏偏她嫁的是最窩囊的一個,沒志氣沒上進心,甘心待在山間小學不接受更好的升遷,說什麼山里的老師不好找,他一走學生肯定失學。
真是的,他未免也管得太多了,山里面找不找得到老師是教育部的事,現在的學生哪個懂得尊師重道,對他們好是得不到回報。
像她那班學生她當放牛吃草,上課時隨便教教就好,真要認真他們也听不進去,反而嫌老師太過唆妨礙他們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