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扼止眼淚,然而嘴一癟,反倒擠出更多淚水。
望著她掉淚,王明瀧頭一回明白為何作家要用斷線的珍珠來形容女人的眼淚;一顆顆,晶瑩,淒美,令人心疼,尤其這淚水是為他而流的。
開車送她回家那晚,他不知道她哭的原因;今天,他是知道了,卻是一樣慌張,一樣不知所措。
從口袋拿出手帕,拿指頭戳戳她,她卻是低頭不看他。
捏著手帕,他像個呆瓜坐著;他不敢驟然去抬她的臉,萬一又被她的鐵沙掌打回來,他想,他也會哭的。
怕被拒絕?他忽然了解自己不跟她說訂位的原因了;不單單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而且是因為他非常期待今晚的飯局,若她真的不願意來,他再默默取消就好,既不會讓她為難,也不會顯得他有「心機」。
但,她來了。他剛才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之前急著上網,原來是在查電影時刻;那麼,她也在期待什麼嗎?
「沒吃到自助餐,沒、沒關系,以後、以後再吃就好。」可惡!他講話怎結巴了,連安慰人都不會。「現在陪你坐在一起,就好,一點都不掃興。」
「嗚嗚……」
「傅副科長,你好脆弱。」他可怎麼辦啊。
「承認自己的脆弱,也是一種勇敢。嗚。」她抬起頭,又哭了。「我要將你的話記下來,將來寫進我的哲學著作里。」
「別抄了,我也是拷貝勵志書上的句子。」她打開包包,準備找面紙,帶著鼻音說︰「講漂亮話容易,誠實面對自己,難啊。」
「給你。」他將于帕遞到她眼下。
她順手就接過來,往臉上拭淚,按了按,抹了抹。
天色已全黑,燈光照出輝煌夜景,附近有街頭藝人自彈自唱。每個周末,此處皆是一樣的景致,但坐在這里的他們,心情已有微妙的變化。
「你手帕今天沒擦過鼻涕吧?」她問。
「沒,很干淨的。」
她攤開這條男生的灰格子大手帕,整個蒙在臉上,用力吸聞屬于他的松木氣味,再有混亂起伏的情緒,也讓那清爽溫和的氣息給撫平了。
如此藏在他的氣味里面,就像是他的安慰,不必言語,不必動作,她已心情寧靜,心滿意足。
她不想拿開,因為一翻開來,松木氣味便會逸失到空氣里,她再也抓不到;事實上,她從來就不認為她能抓住他的一些什麼。
——只願能愉快相處,好眾好散便是……
第6章(2)
「妖!」他掀開手帕一角,躲貓貓似地喊一聲。「我不在家。」
「叩叩,傅佩珊小姐。」他以指節輕敲她額頭。「你都不理我。」
「干嘛啦。」她拿下手帕,展露笑靨。「你撒嬌喔,像小孩一樣。」
「你這次才是真的笑,剛剛幾次笑得好難看。」他定定地看她。
「你管我怎麼笑!」她故意擠眉弄眼,再拿手帕抹掉眼角被他給逗笑的淚珠,一不小心,沾上了鼻水。
「喂,你什麼時候當上王德機電的董事長?我,都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將手帕折疊起來。
「昨天下午董事會改選,星期一才會正式發布消息。不過,大家都知道了,我今天上課忙著派名片。瞧,這不就證明了你都不理我。」
「我整天打呵欠,休息時間就趴在桌上睡死了,哪管得到你。」
「你總是消息不靈通,哪天被抓去賣掉了都不知道。」
「差個一兩天而已。再說,有一堆大頭恭喜你,不差我一個。」
「我是不差你一個客套的道賀,但是被當作辦公室大盜就嚴重了。」
「哼,我沒拿、電擊器或防狼噴霧對付你,算是客氣了。」講到這個她就瞥扭,如今跟他熟了,索性問清楚︰「你當初怎麼不直接說出你是誰?」
「我想看你的反應。看看你在不認識‘王明瀧’這個人的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正常’的反應。」
「你真賊,存心看我出洋相?」
「你那天好凶悍,凶到我如果不配合你演出,就太對不起你努力維護公司安全的魄力了。」他笑說。
「你喔!」她指向他的心口。「這里藏著一個愛玩、愛作怪的小孩,偏偏必須扮成高尚人士,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要惡作劇。」
王明瀧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好似那個藏著的小孩在他體內歡呼跳躍;難道他自以為表現得成熟冷靜,在她的眼里卻完全破功。
「不。」他還是不想承認所謂「內在小孩」的說法。「我不是惡作劇,我是以哲學家的立場臂察人生百態。」
「哦?有觀察到什麼?」
「像是去買三明治,老板娘本來不知道我是誰,後來大概是有同事跟她說我的身分,再去買時,即使人多排隊,她也會先問我要吃什麼。」
「不喜歡這樣?」
「有時候,我不想享受特權,我想當普通人。」
「可是……」她微感心疼。「你還是當不了普通人。新名片給我一張。」他拿出名片,她接過來仔細讀著上頭的每一個字。
可他也望向自己名片上的頭餃。「我爸今年會正式退休,不再擔任王業集團旗下任何一家公司的董事長,以後就掛名集團總裁。本來所有公司的董事長統統給我大哥做,他說太多了做不來,分出兩間給我。」
「你以後會將重心移到這邊來嗎?」她撫模名片上的公司名稱。
「一半一半。」
「什麼一半一半?」
「其實,我明年想回學校念博士班,我一直在準備考試,手上也有一篇論文準備投到期刊發表。」
「你負荷得了嗎?」她憂心地問。
「這兩間還好。大哥知道我的目標,所以給我的是業務單純的小型公司,而且有可信任的老經驗總經理在管理,我只要做到充分授權就好;再說了,我大哥說,王業集團這麼大,一定要從家族企業轉型成專業經營,將來不可能都由親戚擔任要職——尤其是不中用的親戚。等再過幾年,布局妥當了,應該就會有專業人才出任董事長,我也可以退居幕後。」
「嗯,王顧問的想法很好。」她還是感到憂心。「這大概要有幾年的過渡期,即使你充分授權,交給專業經理人,但一邊念博士班,一邊要顧及公司的重大決策,這怎麼顧得來?」
「你知道電腦硬碟吧?」他見她點頭,繼續說︰「我的腦袋好比一個硬碟,可以分割成不同的磁碟區,C槽放公司,D槽放哲學,隨時轉換,各自存取資料,不會有沖突。」
「你的形容真好玩。那家庭?感情呢?再分割成E槽、F槽?」
「屬于我的感性部分,那是中央處理器,掌控我生命的運作。」
「哇,天才哲學家,你真的可以去寫書了!」她笑嘆。
「別忘了我智商一六0。」
「是,你最聰明了。」她掛著微笑。「身體還是要顧好。你喜歡哲學,博士就慢慢念,不急著念完;憑你這張帥臉,還可以多拗幾年的學生票。」
王明瀧有自信應付未來雙重身分的生活,但聊了下來,他感覺到她的笑容下仍藏著憂慮,好似讓她一起承受他的擔子了。
他不知該如何教她放心,能做的就是抬起手,想去模模她的頭發。
「啊?」她下意識地閃避他的撫模,身子一動,肚子便咕了一聲。
「肚子餓了嗎?」他的手順勢拍到大腿上,笑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
***
「吼!這牛肉怎麼這麼軟女敕啊。」傅佩珊胃口大開,嘴巴里還嚼著牛肉,又湯匙喝一口湯。「湯頭也好好喝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