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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院走出來,九點剛過不久。剛易瞟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自嘲地牽動了下嘴角。
記不起有多久,他不曾在這樣的時刻離開工作崗位,每天,日復一日同樣的忙碌,同樣的疲憊不堪,同樣的興起強大的想逃離的渴望,卻都下不了決心。直到今日。
和趙院長長談了兩個小時,雖然辭職仍未獲準,至少得到了兩個月的長假。
為何突然有如此重大的決定?阿立不解的問他。
是呀,為什麼呢?早不請辭,晚不請辭,偏選在今天?
因為她。他的心裏澄澈如鏡,明明白白的寫著不為人知的心事,不斷的向他招供,要他面對現實,不要再做無謂的逃避。
一整個下午,接連晚上,他的心緒都安頓不下來。盡避來來往往的患者多得教人喘不過氣,她的身影卻始終盤據他的腦海。
習慣性的在開車進車庫前關掉大燈,夏夜的繁星一下被隔擋在老椿樹外,剛易扯掉領帶,用力闔上車門,車道旁一片墨綠的蒼竹隨風波浪起伏,在沙沙的聲響中,他如同一滴晚間的水露,匯入這寧謐的暗夜之中。
表上的時間指著十點過十五分,父親和剛牧大概都睡了,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認真培養著早睡早起的習慣,以便避過晚飯後,不知該交談什麼的尷尬。
朱德芳的離開,讓這個原本難有寧日的家變得死氣沉沉,安靜得嚇人。
大家都害怕那種令人要悶出病來的低氣壓,但誰也不敢拿出勇氣做一些改變。直到朱邦璇的加入。
她是一顆熱度超強的暖陽,這屋子裏的一草一木,都因為她的翩然來臨而顯出勃勃的生趣,最直接的受惠者不是剛牧或他父親,而是他。
有了朱邦璇,剛牧不再動不動發瘋也似的,跟他吵得天翻地覆,或乾脆幾天、幾個禮拜拒絕和他交談一句半句;他父親也不再咳聲嘆氣,終日愁眉不展。
如果她能順利取代朱德芳的地位,成為剛家的長媳,那將是皆大歡喜,再好不過的事。奈何,上蒼就愛捉弄人,她愛上的不是剛牧,而是他。
罷易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朱邦璇確實對他芳心暗許,一如他泥足深陷般。
如何收拾這月兌出掌控的局面呢?
希望剛牧還未完全將朱德芳忘懷,更希望他對朱邦璇只是一般的情誼。在事情尚未發展到兩難的境地前,他私心渴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走進屋裏,見書房裏的燈仍亮著,料想應是健忘的父親又忘了熄燈,不以為意的定過去準備將燈關掉時,听得裏面傳出一陣男女歡笑的聲浪,他訝然地將舉起的手停在牆垣上。
「小心點喲。」書房的門乍然開啟,朱邦璇扶著剛牧小心翼翼的走了出來。「呀,已經這麼晚,時間過得真快,我們……」
朱邦璇的雙瞳赫地瞟見他,不禁一楞。他啥話也沒說,就只是站在那兒,怔忡的看著她和剛牧。
「歡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剛牧沒有從她戛然而止的話語中听出端倪,兀自開心的說︰「璇璇,我可以叫你璇璇嗎?」
「當、當然。」朱邦璇口裏回答著他的話,眼裏卻不明所以的盯著剛易。「你喜歡叫我什麼都可以。很晚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罷易欠了欠身,讓剛牧得以順利走向甬道。朱邦璇不明白他為何不大大方方的和他們打聲招呼,他在顧慮或懷疑什麼?
罷牧在進房門前,輕輕的在她光滑的前額啄了一下。
「剛易從我身旁趕走了一個仙女,卻帶來一個天使,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會火他一輩子。晚安。」
「晚安。」
罷牧關上房門之後,剛易才挪動他那如鉛般重的腳步來到她的面前。
「你心性轉變得可真快。」他切齒地笑得非常猙獰。
原來他懷疑的是這個。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忘了晌午時分,你在恣意肆虐之後,是怎麼說的?
朱邦璇很想反唇相稽,但她做不到。因為一切都不是事實,而她也不擅長講反話,與人爭辯。
「我不知道猜忌和污蔑是你的專長。」她轉身往自己房裏走,「現在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三十了還娶不到老婆。」
三十歲雖然不算太老,但足足大她六歲哩。
「我娶不到老婆?!」剛易這聲狂吼,似乎威脅著要一口將她吞噬。
「既然你都承認了,我也不需要多說什麼了。」白天裏受到的屈辱和怒火,此刻尚未全消呢,他竟敢又來招惹她,分明沒將她擺在眼裏。
「你給我站住!」今天非跟她把話說清楚。
朱邦璇定在她的房門口,很用力很用力的提上來一口氣,然後回過身子,沒好氣的瞟他一眼。
「早知道你這麼壞,我就不要喜歡你了。你听好,我對你所有的感情,在這一刻全數化成流水。」
那漆成乳白色的木門,砰一聲在他面前關上,不絕於耳的卻是她那純真仿佛童稚般控訴的嗓音。他是真的傷透了她的心了。
壓根就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干麼說出那麼沒度量的話來?
「喂,把門打開,算我錯了,我跟你道歉。」
又來了,這人連怎麼跟人家賠不是都學不會。她會開門才怪。
「喂,跟你道歉也不行嗎?你恐怕還搞不清楚。」
木門在這時咿呀地從裏邊被打開來,見到朱邦璇甜美的臉蛋,剛易馬上又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嘴臉。
「拿去。」她塞了一個信封到他手裏。
這不是他前天給她的薪資袋?嗯,鼓鼓的,裏頭的錢應該還沒取走。
「從今天起,你不用再給我薪水,當然,我也不再是你雇來的書僮。總之,我們之間不再有勞資關系,你不可以再動不動對我頤指氣使。」
「你這是……在跟我辭職?」
「沒錯,順便告訴你,我的新老板是剛牧。」在他來不及反應時,房門又給關上了。
朱邦璇這突如其來的宣告,讓剛易驚訝得差點把舌頭吞進去。原來,她不是請辭,而是把他給開除了,毫無預警的。
第六章
為什麼特別情商剛牧當她的新老板?朱邦璇認為若想和剛易劃清界線,這將是個斧底抽薪的好方法。
她很清楚自己是個軟弱又死心眼的人,一旦撒下感情就很難走回頭路,以剛易的疏狂乖張,必定會讓她在丟盡顏面之後,再痛苦得無地自容。
那麼壞的一個男人,怎麼能擄獲她的芳心?朱邦璇不止數十次的反問自己,卻總是得不到確切的答案。
不是沒有談過戀愛,以前和汪志朋要好時,也曾經很輕狂的到處瘋,台北近郊所有美麗的景點都有他們的足跡,書店、咖啡廳也常有他們的行蹤呀。
和剛易比較不同的是,汪志朋很君子,很尊重她,沒經她同意,他連手都不敢踫她一下,兩人始終維持著友好但不算太親密的關系,正是古時候的人所形容的相敬如賓那種感覺。
如果不是她繼母橫加干預,他們現在應該已經是一對人人欽羨的恩愛夫妻了。不,恩愛倒不盡然,她和汪志朋之間是很能互諒互信,但就是缺乏一點什麼,兩人見面的時候很開心,但不見面也不特別想念,各過各的生活,極少強烈的渴望天天膩在一起,像小說裏所說的如膠似漆,傾心狂戀。
因此當被迫分手的時候,她心裏的憤憤不平居然多過難舍難分。
然而,和剛易同處在一個屋檐下,明知他天天都會回來,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制造見面的機會,但每到夜裏十點左右,她仍會不由自主的感到焦慮,坐立難安,一見到他,卻又啞口無言,不知跟他說些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