綻梅指了指整齊堆放在案上的文稿,與紙簍子當中的紙團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從她的動作之中豁然開朗,豁然開朗之後,又是大大一愕。
「綻梅,你識字?這些,你看得懂?」雖說,他為了日後傳抄方便,用字遣詞已盡量簡單,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艱澀,更何況,他見過的下人大多目不識丁,他以為綻梅不識字也是當然。
「綻梅僅能讀懂一點點。」綻梅彎唇微笑,雙頰略現赧色。
啊!是了,他怎麼沒想到呢?李玄玉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綻梅雖是個丫鬟,但她從前服侍過的人家,兩家可都是豪門大戶。
「綻梅,從前府里有請夫子為你們上課嗎?」早聞大戶人家里的丫鬟琴棋書畫樣樣兼備,今日才知並非虛言,原來,富貴人家里的下人們除了得跟著管事學習該如何服侍主子,還得跟著先生學習嗎?
「沒有,從前的老爺有請先生們為小姐上課,丫鬟家僕們倒是沒有。」
「那你何以能習字?」
「綻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話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揚聲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時,還得分神偷听夫子說話,想必是因為很想習字讀書吧?」
被道中心事,綻梅臉容一垂,雙頰微赧,並未答話,她是喜愛沒錯,但她沒時間學,也沒身分學……
第3章(2)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遺憾沒逃過李玄玉銳眸。
「綻梅,不如我來教你吧。」李玄玉驀然開口。
綻梅雙目圓瞠,不敢相信李玄玉會有如此提議。
她已然覺得自個兒夠古古怪怪的了,怎能還跟著大人習字?
「不、不必,大人公務已然繁重,不勞大人如此——」綻梅連忙推托。
「那就這樣吧!下回你來的時候,我會先將屋子內的雜活兒做好,咱們就只花一點點時間,就你平常為我做那些雜務的時間,慢慢來,一點兒一點兒學,不礙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說打斷她的話。
既然他對綻梅的心思隱晦難明,又是越相處越見憂慮,不如多得些時間與她相見,也好過時時刻刻將她記掛在心頭,擔憂她淨是將麻煩事往身上兜攬,將煩惱事往心里頭擱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須如此,綻梅欠你的已然夠多,不願再勞煩大人了。」綻梅一向持靜守禮的平滑柔嗓難得掀起風浪,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麼說,大人才會放棄呢?
「綻梅,你不喜歡欠人,同樣的,我也不愛,你想償我,我便還你,就這麼說定了,再推辭,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驚堂木一拍,這事兒就這麼說下了,定案。
李玄玉說一不二。
當綻梅再度踏入霽陽縣衙,行進李大人居住的院落里,發現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項活兒可做時,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習字的決心。
好吧!習字便習字,她原就喜歡習字,既是推不去,便應承吧。
只是,時日一久,綻梅深明大人授課時容易講到忘我的習性,現在更懂得該如何拿捏分寸。
她總在要至學堂接杜虎下課的前半個時辰才走入縣衙,如此一來,她便有順理成章的理由能夠離開,不至于被大人牽絆太久,不至于覺得自個兒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過靠近她時,她總感心口促跳,一陣頭暈耳熱,明明是在習字,為何她連瞧著大人動筆時的勁瘦指節和掌中的筆繭,都會情不自禁想著這雙手握來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這莫名聯想與怪異感受實在太不象話,所以,她總是擔憂自個兒在李大人身邊待得太久。
真荒謬,多少霽陽城姑娘巴望著能夠親近大人,她卻唯恐自己與大人太過親近,別人進衙門是為了伸冤陳情,她進衙門卻是浣衣習字?
究竟……她對李大人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報恩償情?還是混雜著某些她從來都不明白也沒觸踫過的男女之情?
綻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門後院里,懷中揣著某樣不知到底該不該給出去的東西兀自發怔,腳步凝滯,遲遲未行。
李玄玉在一旁瞧著綻梅許久了。
他原先在用來教她習字的小廳內候著,候著候著,直到姑娘已然遲了,他行至衙門後院,便見姑娘立在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的雪地中,微仰著臉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序已然入冬,現值臘月,霽陽城連下了好幾日的細雪方停,滿城屋瓦與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後院里的梅樹綻出花朵,硬生生從枝椏積雪間探出明媚。
此時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賞梅嗎?
「綻梅,你人到了怎麼不進來?」李玄玉行至她身旁,問話聲調徐緩醇厚,唇際揚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沒預料到大人會在此時出現,綻梅心一驚,便將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後。
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措,怎會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綻梅,你身後藏著什麼?」
「沒什麼。」綻梅搖首,連退了好幾步,不解她一向平穩自持,淡然如水,為何李大人總能輕易逼出她的緊張與困窘?
「沒有為何要藏?」李玄玉擺明了不相信,卻又不願咄咄逼人,與姑娘相處了一段時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麼。
他不過問她幾句話,她為何要如此緊張?
李玄玉有些憂心地望著她連連後退的腳步。
「好了,我不問便是,你別再往後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綻梅當真撞上後頭梅樹了。
「唉!你呀——」方才那聲踫撞聲響沉厚篤實,想必她的後背現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著綻梅緊蹙的眉與痛到發紅的眼眶,對于她總是默默挨疼的沉靜模樣有越來越多的無奈,與越來越多的心疼。
「不礙事的,李大人,外頭天冷,我們進屋吧。」綻梅竭力吞下一聲痛呼,語調依舊持平溫緩。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麼早進來,可以到偏廳里去等,別在外頭吹風受涼。」既知外頭冷,她方才還在這里站了那麼久是為哪樁?以為他真不明白嗎?
綻梅聞言雙頰火辣熱燙,無話可駁,無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綻梅話未說全,似有一連串東西接連掉落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發生了什麼,便有一只寬袖橫過她眼前,她的身體被往前一帶,倉促之間落入李玄玉懷里。
柴房屋頂上的積雪過重,沿著屋瓦成堆掉落,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為她擋去積雪,雪花沾染了滿頭滿肩都是的模樣,硬生生壓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臉上落雪的沖動。
「李大人,謝謝你,你……可以放開我了。」如此近的距離,鼓動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綻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視,周身卻被他全然男性的氣息溫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綻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卻只是直勾勾地瞧著她,沒留意到胸前的顫動,只注意到她紅艷微垂的臉容,與發上落梅點點。
她嬌小玲瓏,膚白似雪,黑發如緞,清麗臉容溫婉秀麗,恬淡靜雅,有股執拗神氣,她發間總散發著縷縷香氣,似在不知不覺間早已縈繞他鼻尖、纏繞他心田,就連夜時,也偶爾入他夢……
「綻梅,你的名兒取得真好,這是你原本的名兒嗎?還是從前入唐府時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兒?又是怎地入了唐府為婢?你說令堂已經過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還在嗎?」李玄玉瞧著她總是微垂的臉容,不自禁開口向她拋出一長串問題,伸手拂去她發上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