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循著絲竹之音跑上曲廊時,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所經之地,沒有任何藏頭藏尾的謀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圖自己利益,一手導出這一出戲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
他正推敲時,她已奔到廊道盡頭,樂廳就在眼前。她倚著廊柱揪著衣服小口小口喘著氣。
她挑眉。原來這良家閨女她練過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難道她當戚遇明是小娃兒,會被她這忽然的良家閨女樣兒騙了?
她回頭看他還在,芙蓉面上露出無比驚恐,還是那個蛋型嘴。
也許,他下回有機會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閨女小嘴張這麼大會嚇壞人,仿得還不夠真。再者,她畫眉過銳,實在……不襯她此刻的驚慌小兔樣。
他看著她拉扯著裙擺飾赤足,舉止嫻雅上前詢問那些顫抖的婢女——
「請問,白起在哪兒?」
他雙臂還胸,做旁觀狀。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樂廳里,為何還要裝作不知,仍是配合答著︰「白公子正在廳里。」
她的頭微微探進廳里,就再不拔不出來了。
他見她後腦勺連晃一下都沒有,似乎非常專注地看著樂廳里奢華的景象。
廳里金石絲竹之聲不絕于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該是輪到崔府家樂在賽舞,有什麼古怪之處麼?
他徐步走到她身邊,往內看去,果然是她的家樂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滿臉驚奇狀。
「白起不就在那嗎?」他指往左邊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麼?出了問題,竟能讓你學起鄉巴佬?」
舜華聞言。滿臉通紅,一抬頭見是他,極力掩飾表情退後幾步,對著一旁婢女道︰「請你通知白起公子,說是舜華已然清醒,身子無恙,請他出來一見。」依她推算,這戶人家里應有名醫,白起大哥才帶她來就醫吧。
尉遲恭皺起眉頭。「你不進去?」
舜華瞄瞄他,溫聲道︰「小女子不便入內。尉遲公子不進去麼?」大有他這個奸人進去,她在外就能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聲道︰「你這個良家閨女倒是裝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與男子共宴,平民女子則否。你這是在學伊人嗎?」
「……」《京城四季》里提到過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兒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階層。但,也正因戚遇明是名門富戶出身,伊人因此隨他走入上層社會。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後、古老的名門金商出身,雖然現時已無金商,北瑭富商由低為高依序是小盎家、富家、小盎戶、富戶,名門富戶,她這個絮氏算是最低階的小盎家,但,與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應該稍稍有價值一點,尉遲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嗎?
她猶豫一會兒,錯失為絮氏出頭的機會,听得他對著其他婢女吩咐道︰
「去把連壁叫出來。」他又轉向她,道︰「你不想進去嗎?戚遇明跟伊人就在里頭啊。」他指著右邊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順著他的手指往那對男女看去。
「原來……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嗎?果然天生一對啊……」
那聲音,簡直是在贊哎,像一個臨終人終于獲知最後一件重大秘辛,滿意了、甘心了、得償所願了,可以升天了。
他輕感詭異,望往她的美目。她眸里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個三姑六婆住在那里面交頭接耳。
他撫著額角,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閣閣眼,輕壓壓眼尾,確認自己沒有被迷藥所迷惑。
「當家!」十八、十九歲面紅齒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見舜華先是一呆,而後又看看尉遲恭,立即機靈地朝他做一大禮以示歉意。
「別叫她當家,現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聲道︰「連壁,你下的好藥啊。」
連壁厚顏笑道︰
「尉遲少,我當家本著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里喜歡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歡喜嗎?」
尉遲恭冷冷掃過他一眼,連壁立時閉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華伸長細白的耳朵。
尉遲恭指著她,道︰「帶回你的當家……這位平民姑娘撞上頭,暈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帶她回座吧。」
「……里頭真有小女子舜華的位子?」
連壁早已習慣當家百變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絕對要當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眯眯地,馬上領路。「的確有小姐位子的。」
她遲疑一會兒,小心地跟著進去。
尉遲恭尾隨在後。她不時拉著裙擺,學個鄉巴佬偷偷東張西望,但,他不得不說,她行止高雅嫻靜,少了幾分霸氣,多點含蓄,越發地像大家閨秀了。
他順著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這有什麼稀奇的?她的眼里都裝滿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遲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樂廳右邊席上的男女,再轉向左邊白起這席。
白起不動聲色。
舜華拎著裙擺,試著擠到小桌後與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著痕跡將她抵與席外,微笑道︰
「舜華,我敬你吧。」
「敬我?」
連壁趕忙走過來,差婢女送來溫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時鐘鳴鼎食重現,我有幸與會,這酒是該敬的。」
丙然是鐘鳴鼎食!舜華方才進廳時就發現宴會坐席依北瑭古禮,坐席無椅,僅有小食案,宴樂歌舞,簡化過的鐘鳴鼎食,與白起哥說的一年前崔舜華重現古食一般模樣。
她接過溫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難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讓她喝白粥,不準吃重口味的食物與酒,這次……
她稍稍往他頭湊一湊。「哥……我找不著鞋。現下是赤腳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會兒,沒往下瞄,又听得她詫異道︰
「我病著的這些時刻,你已經把嫂子娶回家了嗎?」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沒有金紅線。
金紅繡線除了在提親時用外,知道成親洞房前,都會保持這樣的金紅在袖邊,以示此人已有婚約,北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著一般華麗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陣子了,嗎?這麼快就把柳家姐姐娶回白府?
白起往尉遲恭看去一眼,後者沒什麼表情,只在額面比個手勢,示意她撞上頭,一時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這,別跟咱們搶,連壁,帶她回座。」尉遲恭道。
她啊一聲,看著白起。白起默不作聲,她一頭霧水地被連壁請著走了。她喃道︰「這里的夜宴跟哥一年前說的一模一樣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歸來細細說與她听,听得她口水直流,連白粥都喝不下去了。
連壁笑著︰「哥?這是可深奧了。小姐要認兄長,放眼北瑭,還真沒敢有幾人有這地位能承下。在北瑭里,這種夜宴雖然已經簡化許多了,但只有咱們當家敢做,一年前?誰敢?小姐,你位子在這呢。」
「……這是主位吧?我坐在這里?」她錯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給她一點暗示啊。
稍遠的白起與尉遲恭听見她的疑問。白起撩過袍擺坐下,問道︰「又在搞什麼鬼?」
尉遲恭暫時盤腿坐在他身邊,袍擺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頭了,一時搞不清自己是誰,也可能在作戲。」
白起應了一聲,對此顯然沒有太大興趣。
尉遲恭又道︰「方才她主動提起絮氏之後……」
白起手下一頓,看向他。